他每次看見那全是半截指頭的手都會連着做好幾天噩夢。
金面具沉默了許久,擡袖一把貫滅了身後的燭火,眼神陰鸷地盯着門口。
“管他幾個人,進了我的局,逮住一個殺一個,逮住兩個殺一雙,誰都别想活着從這出去。”
***
監工巡視着整個廠子,看誰偷懶就給一鞭子。
所有的礦石都由人力擔筐肩挑,三四人将瓷石放入碓臼粉碎。老一點的跪在地上揉泥、拉胚,稍微瘦點的婦女給一個又一個出窯的素胚上釉,連頭都不敢擡。
刑房裡的人豎着拽進去,橫着拖出來。
一切都一如既往。
穆遠還是每日做着登記造冊的活,他手下翻着繪制好的瓷窯地形圖,他們的計劃他也差不多摸清了,下一步就是移花接木,虛構一個出口。
這幾日他時常感到心慌,他感覺系統不斷在加強他和闫慎黑化值之間的聯系,隻要闫慎黑化值不太穩定,他就相應地身體也會受損。
目前是症狀就是……心口會疼。
而黑化值是直觀受到闫慎心性影響的。
上次古塔的事情闫慎是有恐懼和痛恨的,黑化值就在浮動,最後睡了一晚之後才安穩了下來。
現在數據又在浮動……而且距離第二個事件越來越近了……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走到龍窯旁邊,借口訂對編号見了謝良文——被火燒了半邊臉的那個人。
穆遠暗暗接過一張物資清單,夾在冊子裡,謝良文裝模作樣地給他找編号。
穆遠神色瞬間凝重,低聲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火藥?”
謝良文壓着嗓子:“都是兄弟們去廢棄的礦石堆找的,煉出來不少,管他多少,能用就行。”
穆遠去查過此處的礦石材料,煉瓷雖然需要礦石,但其中更多是瓷石、高嶺土、石英石等,硝石有時候是為了燒爐方便起火,決計不會有這麼多。
這些火藥足夠把整個瓷窯夷為平地了。
穆遠凝眉将清單和圖紙都收了起來,監工剛起着嗓子催,喊了一半兒突然就停了。
數百名監工的屍體陸續被擡了出來。
一瞬間所有人手裡的活兒都停了下來,一個個呆愣着向那些人望去。
頃刻之間,就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撲向屍體。
因為這些監工實際上也是征用的流犯,是這些人中一些人的親屬。他們這些監工隻是對着其他人暴虐,但遇着自己親人就不會為難他們。
或許當他們看着自己的親人想要逃出去的那一刻,也會放他們一命。
現下卻都死了。
穆遠即便是在刑獄,牢獄也是單獨的,他沒見過這麼多死人。
……可他又能說什麼,他和闫慎現在所謀劃的一切,難免也會見血。
裹挾在曆史潮流之下,要獨善其身太難了。
他閉了閉眼,複而擡眸之間,忽然有人擡着地包天的屍體從他面前走過,他看到了他脖頸處的深七寸的刀口。
他向着朝着那個方向望去——都是從地宮裡擡出來的。
不一會兒,他就聽羅鴻繹喊道:“方才有人私闖地宮,殺了我們監工數百名兄弟,所有人戒備,查出來之後直接報我!查到的人賞白米一袋。”
“這些都是誰家的屍體,認領一下!死了人的,去冰窖領三個窩頭。”
方才的哭嚎聲漸漸停了。
一條命就值幾口幹糧。
謝良才這裡孤身一人,他冷眼看着這些拖家帶口的,突然想到,李少安曾經有意無意問過他關于地宮的事情,會不會是李少安……若是李少安,他竟殺得了這麼多人,身份一定不簡單。不過這些他都不在乎,隻要能帶他們逃出去,他是誰都無所謂。
果然沒找錯人。
穆遠聽着聲音發怔了半晌,冊子一合,擡腳便走了。
***
闫慎回到房就一直在想,之所以他們能那麼及時地調集人手,很大一個可能性就是一直都在防人。
他們很有可能早就知道他身份了。
羅鴻繹不認識他,那個黑袍男子一定認識他。
原本就算單挑他都肯定能得手,今日偏偏半路殺出個黑衣人。
殺人如草芥,下手如此毒辣,他到底是哪一方勢力?
闫慎一想到殺人這事,以前的話他隻是會低沉一會。
可現在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穆遠,一想到他,方才淩冽的眸光倏忽間黯淡了。
那些屍體肯定被擡出去了,穆遠也肯定會知道是他做的。
上一次河畔,就是因為他殺了一個人,自此那日起他們之間就變了。
穆遠雖然還是會關心他,會好言哄他,會無條件地幫他做很多事,甚至能不顧危險來見他……但他感覺就是不一樣了。
明明上一刻還會和他笑,下一刻眼裡感情就消散了,他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留下一點點,不過他總會垂下眼,刻意不給他看。
他每次聽到穆遠說卑職,他都會覺得他要失去什麼了,他以前不會這麼說的。
他覺得現下自己哪怕緊緊把他抱在懷裡,心髒貼着心髒,不留一點縫隙,他也會化成風消散掉。
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人,脾氣差,性情差,說話不讨人喜歡,殺人判刑……他就是個惡劣的。
小時候給别的孩子送東西,都被扔掉了;就連他最喜歡的那隻貓兒,也死掉了。
真的沒有人願意靠近他。
所以他一直迫切地想知道穆遠為什麼會來到自己身邊,他想知道這個原因是不是足夠堅定,堅定得能讓他看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之後,還能選擇留下來……留下來,别離開他。
可這次那麼多人命,他解釋他會聽嗎?會不會直接不理他了。
想到這裡,闫慎攥着藥瓶的手陡然收緊了,他原本想自己上藥的,早就除了外袍和中衣。
現下坐在圓桌前,連上藥的心思都沒有了。
隻覺得心裡難受。
他深深呼了幾口氣,氣息還是平複不下來,沒用……
他揉了揉眉心,手抵在額間,閉上眼,可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穆遠……還是沒用……
他指尖勾來一個瓷杯,連着幾杯酒下喉。
闫慎其實是能喝酒的,不過他以前最看不起那些借酒澆愁的人。
因為借酒澆愁就是無能,是逃避,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
可竟沒想到世上竟真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真的會讓人茫然不知怎麼辦。
人若是心裡苦極了,忍着哽咽,喉間都是發疼的。
一小瓶都喝完了,卻更清醒了。
他下巴抵在小臂上,愣愣望着木桌上的燭火,修長濃密的羽睫顫動了幾下,視線驟然模糊了。
他側了側頭,用衣服擦了擦眼角,卻不小心蹭到了自己胳膊上的傷。
傷都沒這麼疼……
燭光明滅微茫,難映人心悲喜。
他擡手用酒杯将燈蓋滅了。
他和那晚一樣,穿着單薄的裡衣,一個人待着。
他那晚其實沒睡着,還偷偷卷着被褥往那人跟前蹭了蹭,額頭抵着他的背。
可以後那人就不在了……
他埋頭在臂彎裡,眼睛看不見了,心裡卻更想了。
四下寂寥,無人相問。
眼淚終于毫無顧忌地湧了出來。
薄唇微顫着,他聽見自己說:
“平蕭,你來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