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幹什麼,看傷!”
他氣得不輕,什麼下屬的語氣也不管不顧了,手也是使了老大的勁兒,闫慎硬是沒能摁住!頃刻之間,他胸口一冷,領子就落了下去。
穆遠雖然手下動作不小,但是個極其細心的人,傷口比較靠近大臂,衣服脫到此處,他起身彎腰細細看着,衣料與皮肉都已經粘連在一起,輕輕一扯,他就感覺到闫慎的身子顫了一下。
他氣得牙根子都快咬碎了。
可闫慎一疼,他再大的火也得壓下去一半兒,他稍微放輕了聲音道:“疼了喊我,我輕點。”
随着穆遠輕輕撕開,闫慎手捏着一半衣襟,額間已有了冷汗,他将悶哼都壓在喉裡,偏頭看着他的側臉,卻還是說了句:“……那裡不疼。”
穆遠擡眼望了他一眼,眼底憤憤然,說道:“還不疼?再深幾寸手臂就沒了你知道嗎!”
闫慎羽睫垂得極低,身子緊繃着,手把衣襟都攥出了褶子,執拗了半晌,竟有些委屈。
半晌,穆遠才聽見闫慎又軟糯糯說道:“那裡就是不疼。”
“……”
傷口極長,穆遠小心翼翼地撕着,他緊張得額頭上都出了些細汗。
穆遠以為闫慎是要面子,但傷口耽誤不得,他手下動作一邊繼續,一邊好言哄問道:“這裡不疼,那你說哪裡疼?”
“心口疼。”
穆遠聞言一怔,還有傷?!他一偏頭對上闫慎的眼。
闫慎的臉就像是玉雕的一樣,眉骨如劍,鼻梁高挺,這樣鋒利的長相若是生了張薄唇,那便看起來會很涼薄。
但是闫慎不是,他的唇瓣薄厚生的那叫一個恰到好處,恰好避免了涼薄之意,就這還長了一雙桃花眼,現下眼尾泛着抹紅,穆遠就這麼看着,竟覺得鼻梁上的淡淡的小痣都惹人憐愛得緊。
給穆遠心都化成水了,别提有多心疼了。
他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胳膊上的處理完之後,又單膝撐着,去拉闫慎拽着衣襟的手。
闫慎方才說心口疼,穆遠沒搭理他,連句話都沒給他說……
他手攥得緊,抽了下鼻子,打開了穆遠的手:“幹嘛!”
穆遠歪頭看着他,問道:“你不是心口受傷了嗎?我看看。”
“……”闫慎看着他,差點氣傷着了,“我沒有!”
穆遠心道,那就是有。
“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也有,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一邊語氣和善地安慰道,同時一根一根掰開闫慎的手指頭,“快,聽話,我看看,我現在還在,就順便給你把藥一上。”
闫慎一聽,什麼叫他現在還在,他要去哪……
心下一走神,手下就松了勁。
穆遠掀開衣襟一看,便有些移不開眼了。
闫慎身上有疤,而且不少,有些養得好已經淡了下去,有些卻留了下來消不下去。
參加武舉的人都是拿命在拼的,闫慎當年之所以走了武舉,估計是因為裴尚和姚松良根本不允許他入仕,不得已才自己去争取機會。
深一些的應該是那個時候留下的,淺一些的可能是後來執行任務的時候受的傷。
穆遠皺了眉,有些疼惜,指尖摸了摸腰腹那道疤,這當年得多深,他那時候身邊還沒人照顧,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沉思了着摩挲了會兒,闫慎的腰突然向後縮了一下。
這動靜終于讓他回了神,他倏忽間收回手指,他仔細再看了看闫慎的胸口處,确定沒有傷,才小心翼翼地給他把衣襟收好,收好攏在一起後又塞回闫慎手心裡,連頭都沒擡。
他今日心情本就沉重些,他原本是想問地宮那些死屍的事情,可看到闫慎受了傷,他便不問了。
因為闫慎不能出事,這是他的底線。
他不能允許任何人碰他。
穆遠站起身子,去取桌上的藥瓶,無意間瞥見了空蕩蕩的酒瓶子。
他震驚地看向闫慎:“你喝酒了?”
闫慎把衣服攏好,還沒說話,穆遠就緊接着問道:“受了傷是不能碰酒的,知不知道?”
闫慎垂着眼,說道:“……知道。”
穆遠俯着身子,直視着他的眼睛:“知道為何還喝?”
闫慎又别開眼,說道:“……忘了。”
穆遠:“……”
闫慎是坐着的,老是低着頭,穆遠為了看清他的臉,一膝撐在地上。
他端詳着闫慎的神色,覺得他受傷了,是不是也受人欺負了。
思及此處,他放在闫慎腿上的手都攥緊了,他輕聲問道:“大人,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闫慎聞言,目光在他臉上凝滞了一瞬,又匆匆垂落,搖了搖頭。
穆遠就着這個姿勢跪了很久,他可以等他,等很久都行,隻要他願意說。
最後闫慎隻是說他困了,想上完藥就休息。
穆遠便起身,給他一點一點塗着藥膏。
兩人相對無言,心裡卻都是為着對方苦澀得緊。
穆遠正塗着最後一點點藥,他突然聽見闫慎說:“上完藥,你就可以走,等從這裡出去,你也可以離開大理寺,去你想去的地方,别回京城了。”
一語落下,闫慎指尖都攥的有些發白。
穆遠手下動作一頓,猛然擡頭望向他,眼裡盡是錯愕。
平日那麼得理不饒人的一個人,現下卻一時半會說不出來話來。
這是他聽過闫慎最溫柔的語氣,但說出的話卻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闫慎這是在趕他走嗎……
為什麼?是因為上次流犯事上的失職嗎?當時他不是說了,不會趕他離開的嗎……
穆遠覺得闫慎是和他說笑,他平複着呼吸,但還是禁不住有些微顫:“大人是想讓我走嗎?”
闫慎不想,一千個一萬個不想,可他憑什麼要求穆遠留在他身邊?
穆遠希望他别殺人,他殺了。
他什麼都不好,滿身的小性子全使在穆遠身上了,可穆遠憑什麼承着他的那些可笑的小性子?
難道隻是因為上下級關系嗎?若是如此,便不該的。
闫慎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顫抖着呼出,他說:“我會和皇上請旨,放你離開大理寺,我會保護你離開京城。”
穆遠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問道:“離開京城去哪?”
闫慎心如刀絞,喉結微動:“姚太傅那邊不能去,有心人太多,不安全;你母族籍貫不是在兖州嗎?去那裡,别再回來了。”
他掙紮了好久,連指尖都涼透了。
闫慎其實知道,對于穆遠來說,京城才是最危險的地方,大理寺也隻不過是皇帝囚禁他的地方。
離開其實對他更好。
這不是闫慎第一次想這個問題了,不過之前他都以一己之私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過現在,穆遠對他也失望了,離開是順理成章的。
穆遠沉思了很久,僵持在原地,不願意放過闫慎臉上任何一個神情。
闫慎閉上眼睛,他在顫抖,眼角變溫熱的一瞬間,他别開眼看向窗戶。
他放輕了聲音:“我要睡了,你走吧。”
每一句你走,都說得他難受極了,畢竟并不是所有的違心話最後都有收回的資格,一失去,即永遠。
穆遠低着頭站起,有點哽咽,他吐出一口氣,側首看向一旁,視線卻落在門後角落那把帶血的短刀上,孤零零地被人扔在那裡。
闫慎把它扔在那裡幹什麼……
正當闫慎又準備趕人走的時候,穆遠突然開口道:“既然要睡了,我給你把頭發解開吧,這樣睡會舒服些。”
闫慎眼簾子一顫,點了點頭。
穆遠站在身後給他解開發帶,将束起的長發用手攏着,擡眼又看到他後頸的疤,眸色忽而一痛,他輕輕将長發放了下來,手指給他一遍遍順着,最後勾着鬓發給他别到了耳後。
所有的動作都極盡溫柔。
穆遠直起身子,說道:“好了。”
闫慎起身“嗯”了聲,揉了揉眼睛,看起來真的是困了。
穆遠凝注着,沒說話。
他一步一步朝着門外走着,微微回頭,餘光看見闫慎還站在原地,和昨天目送他回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困了就應該立刻倒床上。
穆遠苦笑一聲,真是,裝都不會裝……
他走到門前,剛剛碰到門闩,手指就蜷縮了一下。
那把短刀被他踩在腳下。
他深深呼吸了幾口氣,攥着拳閉了閉眼,腳下一轉,就朝着闫慎兩三步走來。
闫慎察覺到動靜,複而擡起的眼睫都是濕的,他低聲問道:“……不是走了麼?”
穆遠一把緊緊握住他的手腕,頭也不回地拽着人向床榻那邊走去。
“走什麼走,我今晚就睡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