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被石灰模糊了視線,他擡手剛一撥開,就一把明晃晃的刀朝着他面首刺來。
四下落石不斷,他猝不及防躲過刀刃,将那人一劍貫喉,腰際卻還是被狠狠割了一刀。
血一下子就開始湧出來,傷口處竟傳來陣陣燒燙。
他硬撐着往前走,眼前卻開始發昏,一顆巨石砸在他的後心,将人砸得跪在原地,硬生生逼出了一口血。
穆遠看着闫慎負了傷,臉色驟變,眼眸狠厲得近乎發紅,餘光瞥見有人朝着火藥處跑,反手一劍就将那人的殺了。
第一次殺了人,他握着劍的手抖得厲害。
他咬碎了牙,将劍架在謝良才得脖頸上,高聲命令道:“讓、他、們、停、手!”
謝良才沒有說話,他挨着穆遠的劍刃往前走,正對着闫慎的方向,他擡起手指捂住自己的鼻子。
再放下手,鼻子已經全然不見,隻留下兩個黑漆漆的孔洞。
穆遠僵在原地,寒意竄上脊梁骨,劍都快要拿不穩。
這是一張無比恐怖的臉,他受過劓刑,被割了鼻子。
謝良才深深呼了一口氣,朝着闫慎道:“闫大人,你也有今天。你判過的案子那麼多,都不記得我了,我幫你回憶一下怎麼樣?”
闫慎平複着呼吸,聞聲費力地擡起頭,望着外面所有人,眼裡目光陡然凝滞了。
謝良才讓手下人止住了手,一步一步走近石門,對着闫慎說道:“三年前,我跪在刑台求你,我做錯事我一人接受懲罰,我悔罪,我求你放過我的家人,可你還是把我們所有人都流放了。你知道你那個時候怎麼說的?”
“你說依律當如此,執法必嚴,違法必究,這是為了公平正義。我當時聽了你的話,心裡後悔不已,确實是我做錯了事,我甘願受罰,流刑總比死刑好,隻要我們好好勞作,就能活下來,活下來之後,我一定當個好人。當時我還不恨你,因為我覺得确實是我做錯了事。”
說道這裡謝良才突然大笑了起來,他的嘴被燒爛了根本張不開,卻還是硬扯着撕裂着,也要笑出來。
“然後我來了這裡,眼睜睜看着我的妻兒被糟踐至死,我當時就在想,你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判了死刑?我的臉被放在火上烤,鼻子被割掉,我不知道為什麼,因為當年讀鞫[1]的時候,明明說的是流三千裡,我不明白為什麼還會有肉刑!”
“你知道我有多疼嗎?疼到我的腦子都混了,我忘了很多事,甚至我連你的長相都忘了。可是我就記得你的名字,因為我帶着罪狀來服刑,複核罪狀上寫的就是你的名字。”
闫慎艱難地喘了一口氣,一膝磕跪在地上,擡起手背擦了擦唇邊的血,說道:“犯上作亂者流三千裡,依律應當罰,至于其他我、我不知會如此……”
他想起身卻眉心皺成一團,腰間的血不斷往出湧,站都站不起來。
謝良才苦笑道:“你不知會如此?不知……好一個不知……”
他突然吼道:“那你憑什麼和我們大言不慚談公義!你根本就做不到,你憑什麼告訴我,你就是為了公義!自诩執法如山,你去看看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麼?罪犯囚徒飽受肉/體摧殘,黎民黔首難忍嚴刑峻法,你看誰會感激你?所有人都恨你!”
闫慎一怔,臉色慘白如紙,身子竟然有些發顫地晃了一下,張嘴了半晌,卻隻有一個“我”字哽咽于喉間。
穆遠眸色一痛,厲聲斥道:“這不是他的錯!上有刑部擅斷法令,下有官商勾結、徇私舞弊,緻使刑罰濫用,萬千難為,是逼不得已!”
流犯裡面突然跑出來一個滿臉傷疤的人,指着闫慎道:“這和我們有什麼關系!我管他為了什麼!烙鐵是燙在我的臉上!切膚之痛讓我日日夜夜都想殺了他!”
另外一個臉上刺字的人喊道:“對,他判的刑!他流放的我們!現在假惺惺地來救我們,鬼才相信他會救我們!”
“我們殺了人就活該流放二十年!二十年我們過得生不如死!他呢!他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們少,他怎麼不來嘗嘗這二十年是什麼滋味!”
“還說不知?他怎麼不以失職罪将自己給判了!”
有理沒理的都開始叫嚣起來,他們跑到後面撿起手中的刀具,嘴裡罵罵咧咧朝着地宮裡砸去。
“住手!”阮平荷突然叫了一聲,“這裡根本就不是官府的牢獄,他們也不知此事,他們是來幫我們的,方才救了多少人的命,你們怎麼能這麼做……”
七娘子朝她扔了一把刀:“閉嘴!你這個蕩/婦,你不就看上那小子了嗎?怎麼連你是個什麼東西都忘了?你以為你和他們待在一起就是幹淨的?裝什麼好人?臉上的東西消不掉,你永遠都是髒的!”
他挑釁地指了指臉上刺着的字。
阮平荷被砸得抱着頭後退了幾步,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她淚聲對陸老頭說:“陸伯,快讓他們住手啊,他們幫了我們,是朝廷命官,是無辜的,我們不能這麼做,不能殺人了,陸伯……”
陸老頭為難地搖搖頭:“丫頭……我說了也不作數……”
穆遠眼見有人向着火藥處跑,立刻将提劍擋了過去,可所有流犯就像瘋了一樣,将手裡燃着的火把全部朝着他扔了過來。
“炸掉此處!”所有人喊道。
地宮四面牆壁直立,在地下而言是極不穩定的結構,照着這樣的轟炸震動,必然全部坍塌。
俄頃之間,空氣中彌漫着煙霧,四周如巨雷轟鳴,将所有的石門搖搖欲墜。
謝良才透過碎石灰塵看着闫慎,乘着巨大的爆炸聲,他洩憤似的吼道:
“闫慎,我用命詛咒你,所有判過的刑罰全都報複在你自己身上,死後直堕地獄,終身受刑,永遠入不了輪回!”
闫慎一手硬撐着劍,卻怎麼都直不起腰來,他想往前爬,撐着的手卻突然一軟,整個人向前栽了下去。
他連身子都成不起來,石塊坍塌發出巨大的崩潰聲,碎石全部都飛濺在他的臉上、脖頸,擦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擡得起頭,擡起頭看見那一張張恐怖猙獰的臉。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他都是按照律法去判的,這麼多年他打着公義的幌子,卻把一個又一個人送入了地獄。
這麼多年他都做了什麼……
喉嚨一陣發緊,血止不住地從唇角溢出,他不知道是哪裡疼,好像哪裡都疼……
好疼啊……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攬住托起,他目光渙散地看向那人,過了好一會,他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闫慎眼睫倏忽一顫,腦中的弦“砰”一聲全部徹底繃斷,他咬緊了牙,猛然将人推開。
“進來做什麼!離開這裡,快走!”他撐起了身子卻看穆遠沒動,怒極吼道,“走啊!”
“不走。”穆遠伸出手指去碰他。
爆炸聲轟擊着耳膜,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闫慎一把甩開手,又将他狠狠推開,狠心道:“我讓你走!你若不走,我就将你逐出大理寺!走啊!”
警報聲從方才起就一直在響,他明白這是闫慎的劫,穆遠喉間血腥味漸濃,也被他強壓了下來。
他不管不顧撲上去将闫慎緊緊抱着,眼眶發紅,聲音微顫,卻依舊隻是兩個字:“不走!”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自身後傳來,石門炸落連帶着地宮都震蕩不堪,地宮内支起的石柱一個接一個的倒塌,出口眼看着就要被堵死。
闫慎說出來的話氣若遊絲,眼圈被一點一點染紅,聲音沙啞得難以為繼,隻依稀聽得清他說:“……平蕭,這裡快塌了,你先出去,聽話……”
他推着穆遠的胸膛,想把人往外推,可推不動。
穆遠摁下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看着他的眼睛:“要走一起走,我扶你出去。”
他将闫慎扶起的那一刻,闫慎卻連站都站不穩,雙膝重重地磕在地上,整個人癱倒在他身上。
闫慎的下巴抵在穆遠肩上,身重如鐵,他望着周圍黑漆漆的一片,忽覺筋疲力盡,望不到盡頭。
他閉上了眼,手攥緊了穆遠背後的衣服,低喃道:“我出不去了……平蕭……出不去了……”
穆遠的脖頸處一陣濕熱,他的胸口好像被人狠狠用重錘砸了一下似的,心疼得像是要碎了,他對身後那些人湧起一陣無來由的憤怒,對這個客觀存在的曆史産生一種深深的憎惡,他用力喘息了幾次才勉強壓抑下來。
他将手臂收得更緊了,他的唇貼着闫慎的耳廓,溫聲道:“沒事,我陪着你,我們不出去了。”
零碎的巨石紛紛砸落,好似天崩地裂,一切都在塌陷。
他們心髒相擁,跨越了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