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心中不耐,面上隻強作微笑,“莊大人想知道什麼呢?”
莊函看着眼前人形容若凋落的春棠,覺着心疼,意圖扯上他的手,卻發現裴舒這笑不達眼底。
終于意識到這颠沛南北的竹馬之情,終于走到了陌路,他收回手,才表明來意。
“泰山大人果真不曾給你留下什麼?”怕裴舒介懷又道,“公主意欲為陛下分憂,将泰山大人留下的嫁妝填充國庫,阿舒,你一向不看重黃白之物,交上去也是為朝廷獻了力,你不是一直想為國分憂嗎?”
裴舒挑起眼皮:“我竟不知,莊大人如此為我上心。”
莊函道出原委:“泰山大人把你托付與我,我自是要為你籌謀一番的,你拿出那嫁妝,現在又是自由之身,我可為你舉薦,入翰林。”
字字句句像是為了他好,卻不容他插一句話。
不過,裴舒心裡的疑惑得到了解釋,為何莊函明明于甯城到建城的路上已與公主暗通款曲,卻偏要到了建城才提休夫,又為何他們死死咬着裴舒不放,非說他有一筆可觀的嫁妝。
皇城從遙遠的北方搬來江南,第一個難題就是缺錢啊。
這麼一看,公主看上莊函,究竟是不是隻因為莊公子形如朗月,容勝潘郎還有待商榷。
想通這一關竅,裴舒更覺得,若他真有這麼一大筆,燒成灰也不給這作孽的一對。
裴舒面上隻笑了兩聲,“你可還記得,府衙内我說過什麼?”
莊函面露疑惑。
“我一直說,我所擁有的都在莊府上了,可你不信我。”
裴舒疲憊閉上眼,既然已知曉對方來意,再說下去也無用,遂做出逐客狀。
現在他終于想通為何原主的父親非要在南遷時讓原主與莊函完婚。
隻有這樣,原主才能斷了為官的念想,隻有這樣,莊家才能好生護着他到建城。
這般世道下,如修竹一般自潔自愛的人是當不久官的,甚至還會為此搭上命!
原主正是以身驗證了這個道理。
莊函起身,“阿舒所言當真?”
裴舒無奈點點頭,仰頭看着他。
莊函看裴舒蒼白面色,心道還是讓他傷心了,略忖片刻,似是下定某種決心,“既然如此,明日天一亮,阿舒便離開吧,我會來接你。”
裴舒眸光一動,意識到這是莊函的心軟,便不客氣地接着,應了下來。
·
次日一早,莊函果然如約而來,給他和裴放帶來兩套下人衣物,兜兜轉轉帶着兩人出了府。
臨街的後門處,莊函将一個布包袱遞給裴舒,“裡面是些食物銀兩,我無法親身送阿舒出城了。”
裴舒點點頭,轉身和裴放離開了。
“竟然連句‘珍重’也不肯說了嗎?”莊函落寞轉身,這一别,或許再也見不到阿舒了。
此時尚早,城門剛啟。
若是直接往城門去,太過顯眼,怕不是要被攔下,唯有趁着城門人多時才好混出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主從二人才換上了平民百姓穿的布衣,到城門前排上了隊。
隊伍不算長,前頭十來個人,卻行進得十分緩慢,有個乞兒躲着衛兵的視線,扒拉着排隊的人,“哥哥姐姐行行好,施舍兩個吧,好幾日沒吃上飯了。”
“去去,哪有多餘的給你,快起開。”
再去扒下一個“阿叔,給點幹糧吧……”
對方低頭歎氣擺擺手。
裴舒注意到與城中不同,城門内外的甬道上,竟然躺着坐着如此多的流民,皆是面露菜色,愁苦蹒跚模樣。
那乞兒好不容易得了半塊饅頭,也不吃,而是急匆匆跑到路邊,給閉着眼靠倒在牆垛邊的婦人送到嘴邊去。
可那婦人見到食物也不睜眼,聽乞兒撕心裂肺叫娘也不答應。
乞兒後來也不叫娘了,隻攥着半個饅頭仰天幹嚎,漸漸沒了聲音。
裴舒回過頭,不忍再看。
這些流民也不知是不是從甯城千裡迢迢過來的,卻不知建城也不是他們的歸宿。
“今日是什麼日子了?”裴舒問道。
“公子,五月初八了。”裴放答。
書中載,祈安元年五月,北方大旱。
不隻甯城,包括邊境草原之地,都沒能幸免,但流民知道,有朝廷在的地方就會有飯吃,于是紛紛南來。
裴舒掃過那一張張麻木肮髒的臉,是絕望等死的臉。路過的布衣百姓雖心有動容,卻沒有能施以援手的餘力,而那些錦衣官人,看過去的目光像看野狗野貓一般嫌惡。
“去哪啊你,說你呢。”
裴舒收了目光,對上面前的官差,剛要開口,旁邊的官差“哎”了一聲,挎着刀兩步走過來,“不管去哪,路資可準備了?”
路資?
裴舒正不解間,裴放輕輕把公子往後挪了挪,說道,“自是準備了的。”
說罷伸手向包袱中掏出了塊銀子,足有十兩,暗中遞了過去。
這“路資”原來是城門行賄的名目,沒想到尋常出城竟也要如此,也不知這朝廷裡的官該到何種程度?
而挎刀官差直接揣到懷裡,哼了一聲,沒有放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