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街巷間的年氣還未散去,衆人已齊聚正堂内。
今晨傳令兵奔走相告,請諸位僚屬前往正堂,顯然将軍有要事相商。
裴舒來時,座上已幾乎滿了,他挑了個安靜尾座,正要走去。
桑決斜斜擡了下眼,似有些不情不願。
鄧暢悟到些什麼,在心裡“哦——”了一聲,起身喚道,“裴郎,你來此處坐。”
見裴舒不動,又道,“我專門早早來給你留的,還不快來?”
說着目光瞥向将軍,桑決神色不動,卻似乎滿意了,鄧暢為自己的機智而感動,自行往那邊角的尾座走去了,左右他是個聽指揮打仗的,怎麼辦事,将軍和裴郎他們說了算,坐到後面又如何?
裴舒遲疑了兩息,才和鄧暢換了座,在桑決右手邊坐下,才發現左邊空着,無人去坐。
即便是姜莫聞,也隻坐在了更後面。
人已齊全,桑決開言,“昨夜本将軍收到封請帖,想請諸位出個主意。”
說着把手邊的帖子往下頭傳了下去,輪了一圈,最後轉回到裴舒手中。
在座的諸位算得上勉強識字,還算能讀下來請柬上廖廖幾句文绉绉彎彎繞的文字,卻不能谙得其中深意。
而裴舒讀完,臉色微變,開始沉思。
姜宣臉上則表現出更深刻的憂心,且不說整張臉忽然變了色,久久不能恢複,一雙眉已像抽亂的蠶絲一般擰在了一起,等閑拆不開。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番後,忽然醒悟——将軍和謀士先生們神色如此凝重,定說明事情并非看起來那麼簡單。
于是武将當頭,提出猜測,隻見副将軍趙護道,“朝廷的宰相竟敢邀将軍赴宴,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鴻門宴’?”
鄧暢贊同地點點頭:“就是,将軍不要去。”
桑決豈會不知這請帖不過是言辭懇切的陷阱,可赤霞軍不能囿于原地,萬裡江山這棋盤上,遲早要與更強的對手博弈。
目光掃過身邊謀士,暫尋不到落點,這讓姜宣逮到了開口機會。
姜宣起身發言,“依在下看,将軍不僅要去,而且要隆重地去,此乃在諸侯面前樹威之良機,若将軍不出席,則會被四方嘲笑,甚至成為衆矢之的,得不償失。”
說罷看向對面,觀望裴舒态度。
姜宣如今雖對裴舒心悅誠服,可作為将軍謀士,論事不論人,若有觀點相左之時,他仍不會讓着裴逸安。
此時裴舒緩緩點頭,持扇起身,“莫聞兄所言在理,上官翃既把帖子下到了宴川,便是把将軍視作英雄,如今南綏勢弱,選在此時廣發英雄帖,怕不是有所圖謀,不如幹脆前往,也好探明其他方心思。”
鄧暢得空看了趙護一眼,隻見趙大哥一臉茫然但仍做出努力聽的樣子,顯然是和自己一樣,沒想到這其中竟有那麼多門道。
桑決不無同意,“既然如此,本将軍便如期赴約。”
姜宣自薦,“鹿鳴宴要赴,後方也要人留守,便讓在下随将軍前去,裴郎與趙、鄧兩位将軍留守後方如何?”
桑舒未覺不妥,嘴上說着“可以”,餘光卻沉向另一側,似乎在等着什麼。
恰此時裴舒道,“莫聞兄不知,青州是我祖籍故裡,論理我随将軍前去更合适。”
桑決收回餘光,唇尾微勾。
“裴公子此言差矣,”姜宣此是為大局考慮,不肯退半步,直言道,“閣下乃舊朝宦屬,此行少不得見到諸多熟人,若被認出,豈不是橫生枝節,就不怕給将軍平添不堪?”
裴舒愣了一下,這姜莫聞耿直是耿直,嘴真是沒個把門的,原主舊事張口就來,幸而他不是原主,否則早該被氣瘋了。
而他,當然不會發瘋,要達到目的,他另有手段。
隻見裴舒身子一晃,腳步不穩退了半步,瞳孔因受刺激顫動不已,直顫出幾星水花。
在衆人未參透姜先生話中之意時,已先聲奪人——他扁起唇角,紅着鼻頭,聲音顫了起來。
“這……”
“莫聞兄說得對,”
“是我給将軍添亂了……”
淚随尾音結束,從眼角輕輕滑了下來,而青衣公子以半邊扇遮面,不願旁人見他傷情姿态。
裴放此時從角落裡閃過,意欲上前扶住踉跄的公子。
而扇後裴舒餘光一閃,輕甩袖尾止住他動作,裴放便不敢上前。
先是鄧暢反應了過來。
他早知道裴郎是落魄公子,家裡是朝廷當官的,朝廷裡認識些舊人太理所應當了,姜宣沒必要在此提起裴郎傷心事吧。
于是仗義執言,“姜先生不也念過國子監,叫什麼……啊對,天子門生的,你都不怕給将軍添麻煩,裴郎又何須怕?”
姜宣急得一跺腳,他明明說的不是這事,他根本不想把裴舒不堪的往事捅出去,不是君子所為,故而說話有所保留,隻希望這人能知他話中意,自己知難而退。
可被鄧暢這麼一歪,姜宣便不知如何自處了,隻得甩袖憤憤道,“在下可沒有當過禦史大夫的爹!”
也沒有當着侍中和當朝驸馬的前夫!
鄧暢一頓,裴郎家裡當官竟然當到這麼大了!
可那又怎樣!誰還沒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