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舒不遠不近跟着,幾度放下欲擡起的手,終究不去觸碰。
裴舒等在屏風外,顧老在浴桶旁悉心叮囑,“桑将軍,藥浴需泡滿半個時辰,過程會比較痛苦,将軍可以随時喊停。”
氤氲藥氣蒸開了眼前紅幕,桑決漸漸能看清了人,隻是不見裴逸安。
他會堅持到最後,他想堅持到最後。
如果說羊叫是從精神上有意喚醒,讓桑決進入發狂狀态,藥浴則是通過身體層面激發痛苦,再強行治療。
裴舒此時更加焦灼,他什麼也做不了。
又兩刻鐘後。
屏風内忽然響起顧老急喚:“桑将軍!”
可并無人回應。
裴舒繞至屏風後,隻見桑決眼尾猩紅,一副魔怔模樣,身上早已青紫交加,不知是方才在密室磕碰的,還是被藥物熏染的。
“顧老,怎麼樣?”
顧崖面帶憂色,“桑将軍又陷入幻覺中了。”
裴舒靠近,輕聲喚,“将軍,回來吧。”
那日酒醉,桑決早把過去的事和盤托出。
作為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他豈能不知桑決的痛?而這吃人的世界裡,眼睜睜經曆父親被山匪斫死,娘親被地主逼死,心中豈能不恨?
可路在前頭,終究是要走下去的。
裴舒擡手拂去兩行淚,上前再次喚道,“桑危瀾,回來吧。”
顧崖一聲歎息,去翻藥箱,怕不是要用上那個?
他拿好了針灸包,再回頭時,隻曉得驚呼一聲,“公子!”
隻見桑決頭正埋在裴舒臂間,狠狠咬在小臂,鮮血成汩,順着桶壁流向藥湯中,暈成點點梅。
轉瞬的刺痛後,裴舒才回了神,沒想到桑決竟然咬了他。
鮮血從傷口流出時,他已經不覺得疼,隻是看血量,定是見了骨。
裴舒掙了掙,愣是掙不開,桑将軍像是渴極,唇在傷口邊厮磨纏咬,飲着他的血,就算他戰栗的厲害,桑将軍也沒有松口的意思,現在完全像一隻野獸了。
眼見着裴舒的臉色蒼白下去,顧崖抽出銀針,“公子,老夫現在給桑将軍針灸,喚回他神志。”
裴舒制止道,“不是說針灸有‘失魂’的危險嗎?”
顧崖舉着的針懸在空中,“可公子你……”
裴舒搖搖頭,“皮肉傷而已,無妨。”
顧崖收了針,不忍看,再看感覺心頭肉就要被撕掉一塊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一刻鐘,桑決眼下的猩紅漸漸退去了,他擡起頭,唇邊殷紅,才省得現在是什麼光景,他又發了什麼狂。
桑将軍滿懷愧疚,“逸安,我……”
裴郎淡淡微笑,“恭喜将軍,挺過了最難的關頭。”
顧崖見桑将軍可算舍得松開公子手臂了,急忙來止血包紮,嘴上埋怨着,“為了給桑将軍治病,倒是快把公子的半條命搭進去了。”
桑決想要起身道歉,發覺自己上半身還裸着,下半身浸在藥湯中,更是不方便示人,起身也不是,坐着也不是。
神色難得慌亂。而口中血的餘味,竟有絲絲甜意,目光落在傷口處,舍不得挪開,桑決輕輕吞咽了兩下。
裴舒隻道,“顧老,我沒事。”
剛說完,便頭暈眼花,一個不中用,倒了下去。
·
桑決恢複得很快,經過了首次治療,後續便不會有這麼艱難。
裴舒那深可見骨的傷避着人安養了三五日,總算漸漸愈合上了,幾日間,桑決沒怎麼露面,隻是他的夥食裡時常多了些補身子的東西。
許歸回來了。
淡定如許歸,見到裴舒手臂上吊着布,也要先問一句“公子可還好?”
裴舒笑着應道,“已經快好了,應州有何消息,快快說來。”
許歸便挑着重要的,給裴舒當面講了一遍,自是補上了許多紙上無法說盡的細枝末節,不過還是隐去了他救人一事,他覺得此事對公子并不重要。
“賀家二郎自從除夕前被叫了回來,便被嚴加管教,同時賀家廣納幕僚,似乎是為了專門輔佐賀二郎的,賀二郎自由慣了,被管束起來心中不服,為此與平原侯吵了幾次。”
裴舒用那隻好手臂端茶飲了一口,隻覺得今日的茶有點淡。
“賀繁一向寵護親弟,如今忽然管教起來,屬實奇怪。”
想到書中情節,裴舒問道,“賀繁身體如何?可有異樣。”
許歸道,“未見異樣。”
裴舒:“我過幾日将陪同将軍前往臨城,你便留守宴川,有任何異樣及時來報,另外應城那邊着人仔細探查,是否有醫者出入賀府。”
許歸領了命,默默退了出去。
裴舒忍着傷口的癢意,隔着紗布撓了撓,隻盼着這傷快點好,心裡有些躁,低頭間竟流了鼻血出來。
“裴放!”
裴放從外間匆匆過來,急忙幫公子止了鼻血。
“檢查下這茶。”裴舒又覺得鼻子熱,趕忙仰起頭,嗡着聲道。
裴放掀開茶杯蓋子,隻見茶壺裡泡着的哪是茶?裡面分明一段紅參。這茶是誰泡的?
裴舒卻已了然。
“把我那根百年老參取出來,切一段磨成粉攙在糕點裡給将軍送去,”裴舒磨了磨牙,“務必親眼看着将軍吃完,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