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甯熙的目光落回遠處,好在她的位置不起眼,大約也沒有人留意到這一樁插曲。
歌舞繼續奏演,殿中觥籌交錯不斷。然而後半場席宴上的一字一物,全然未再落入顧甯熙心中。
……
月上柳梢,席散時天已擦黑,宮燈次第亮起。
出了太極殿,顧甯熙尋了借口辭别同僚,獨自走了條清靜些的路。
月光投向枝葉間,顧甯熙雙手撐于漢白玉圍欄。晚風吹拂,卻吹不散腦中雜亂思緒。
宮變,謝将軍,昭王……
宮宴上的喧鬧遙遙傳來,夢境與現實交織,讓人一時分辨不清。
當真隻是日有所思,以緻夜有所夢嗎?
可種種巧合堆疊于一處,令她不得不深思。
夢中情境太過真實,尤其是他扣在她腰間那灼熱的手掌,還有無休無止的……
樹影搖曳,滿樹碧葉在星光下閃爍着柔和光澤。
思緒蕪雜,等到顧甯熙察覺到動靜回身時,猝不及防對上了來人的眼眸。
八角琉璃宮燈照亮了眼前小徑,衆臣簇擁的中央,正是着一襲玄色雲紋錦服的昭王殿下。他束發的墨玉冠溫潤剔透,仿佛試着掩去了幾分鋒芒。
四目相望間,顧甯熙隻身一人,愣愣地望着衆星捧月的他。
“别來無恙?”竟是昭王先開口。
謝謙略帶驚訝地挑眉,聽殿下的語氣,面前的青衣文官似乎是殿下的舊相識。
他好奇望去,縱然隻有黯淡月光,依舊可以看出眼前人的樣貌生得極為出挑。月光勾勒出他如玉一般精緻的面龐,青色的衣擺随風而動,恍若月下谪仙人。他唇色略為蒼白,不知一個人在此地想些什麼。
庭中寂靜,顧甯熙後知後覺,拱手一禮:“臣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晚風吹過二人間,三年的光景,當真面對面再相見時,無可避免橫亘出隔閡。
“起來吧。”陸憬淡淡道。
“謝殿下。”
顧甯熙自覺地讓開去路,眉宇間的疏離之感因為夢境,無可避免地消散些許。
陸憬未言語,隻一個眼神,他身邊的總管孫敬頓時心領神會:“奴才明白。”
昭王殿下擡步離去,留在原地的除了顧甯熙,還餘王府的一名内侍。顧甯熙認得他,是自幼跟在昭王身邊的程文。
程文道:“奴才奉殿下之命,護送顧大人出宮。”
顧甯熙一怔,望那已然走遠的身影。
……
夜色已深,宮門口的馬車大多已離去,隻餘零星幾乘。
遲遲不見自家大人身影,駕車的李平擦了擦額間冷汗。今日宮中設宴,他們慣例隻能候在宮門外。
與大人交好的幾位同僚都已經回府,按理來說顧大人也不會在宮中久留。
李平心中納罕,眼見着又一駕馬車離去,心底不免更焦急幾分。
他跳下馬車,幹脆去宮門處等着。
又是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李平翹首盼到了自家主子,卻見大人身後還跟着一人。
“顧大人慢走。”程文一禮,目送顧大人離去,方回王府複命。
李平接到了人,按夫人的吩咐取了披風:“大人臉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顧甯熙苦笑:“這麼明顯嗎?”她攏了系帶,已然累極了,“回去吧。”
“是,大人。”
……
這一夜顧甯熙睡得很不安穩。縱然滿身疲累,但躺在榻上卻是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能勉強入睡。
明月無聲,照亮了眼前一處陌生的華貴殿宇。
檀木為梁,金磚鋪地,殿角的夜明珠蘊着柔和光澤。博古架上俱為稀世奇珍,略略掃去,羊脂白玉梅瓶,金累絲嵌寶靈芝如意,紅白瑪瑙桃樹花插,随意一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北面架上挂着前代畫聖李思道的《江帆山水圖》,意境磅礴,價比萬金。
這樣一座寝殿,說是比肩帝王規制也不為過。她是工部主事,最為知曉殿宇陳設。
九扇的青玉屏風隔出次間,梳妝台前,端坐着一位年輕女郎。碧色牡丹織錦的望仙裙擺曳于地,其上點綴的珠玉華美無方。
三四位侍女為她梳洗裝扮,檀木雕花的三層妝匣敞開着。
“這對碧鳳钗乃内廷新制;這支和田暖玉钗是外間貢品;還有這幾對步搖,娘娘今日想戴哪一支?”
“都可以。”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侍女猶豫過,最後選了那枚和田暖玉钗。另一位侍女笑盈盈捧了脂粉盒子:“陛下晚間要過來,娘娘可要試試茉莉香露?”
“不必了。”
侍女們悉心為她挽發,本就華麗的發髻經着意修飾,愈見不俗。
銅鏡中映出女子瑰麗的容顔,額間的花钿再燦爛,依舊壓不下她眉間的郁色。
她好似一件禮物,精心裝扮着,等候着由人賞玩。
夢中情境四散,紅燭搖曳。
透過綴玉撒花的錦帳,隐隐可見榻上人影交纏。
和田暖玉钗被帝王随手擲于榻邊小案,女郎墨發傾瀉,散于枕間。
懸于錦帳四角的玉佩晃動不止,時而能聽見她壓抑不住的婉轉低吟。
月色沉沉,這一夜還有很長。
帝王的命令喑啞低沉,肆意将人擺弄出想要的模樣:“這裡……再分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