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很好,甚至說在過往的十九年裡,我的人生從沒有這麼好過。
每天早上我們都會一起去吃早餐,即使有時候凱厄斯晚上有事沒有回來,他早上也一定會準時出現在房門口。雖然之前我們約定是一起吃早餐或者晚餐就足夠了,但事實是他從沒有漏掉我們之間的任何一頓飯,不論他有多忙碌。
吃過飯之後,大多數時間是去訓練場,即使到入秋月,沃爾泰拉的陽光還是繁盛的一如既往,陽光織進樹冠,連帶着地面上影子都是波光粼粼的金燦燦。我很喜歡上午的陽光,沒有正午過後那種盛開到極端的刺眼,比起張揚更多是柔和,把風烘得暖融融,灌進袖口皮膚都溫熱起來。
如果不去,我們就到畫室做整理工作。很顯然,那裡的大多數畫作都沒得到很好保存。盡管它們都很漂亮,但主人太不耐心,畫完不是胡亂卷起來扔到箱子裡,就是一大疊塞進抽屜,有幾個抽屜連縫隙都塞滿,險些打不開。
最後沒辦法,還是用蠻力才全都拿出來,隻是那幾個櫃子弄壞了我覺得很可惜,但凱厄斯一點都不在乎這些,恰恰相反,當我拆櫃子時他那表情幾乎像是要表揚我怎麼那麼聰明。
我如願完成了幾件鈎織作品,其中包括一對杯墊,一張毯子,一個花瓶套還有一對手套。大概是因為太久沒動針,手工不如以前熟練,好幾次做到一半發現漏針或者多針,隻能拆開重做。
偶爾拆的次數多了難免有點煩躁,這時候凱厄斯又很有耐心,我坐在草地上拆拆拆,他就在旁邊幫我把散了半個草地的棉線撿回來纏成球。到最後我都懷疑他已經學會鈎織,不然為什麼纏起來的線團比我托吉安娜從外面買回來的還要完美。
至于那些鈎織出來的小玩意,一對杯墊送給了阿羅和蘇爾庇西娅,一張毯子留在房間。花瓶套實在做的不好,擺了兩天看不順眼我又将它取下來拆掉,打算後面有時間做個好的再套上。
而那對手套。
好吧,初衷是想做給凱厄斯,畢竟我們出門總是難免用到。但做了好幾版總是不滿意,本來想找時間再做新的,但不知道怎麼的凱厄斯發現了我的半成品。從那以後他就天天繞在我旁邊,我一做别的他就跑過來盯着看,看得我心裡發毛。
沒辦法,隻好撇下别的先把手套趕做出來,到最後快做好的那天,我鈎的沃爾圖裡簡化版三角标還差一點線頭收尾。可這時候阿羅召集衛隊有事,就先去了。
結果回來之後怎麼也找不到我那未完成的手套,到第四天才發現,凱厄斯已經急吼吼拿走戴上。想要回來,他還死活不肯給我,好像生怕我拿回去就不再給他。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
大多數事,我們之間都不存在太多矛盾,隻剩下一件事——
是關于沃爾圖裡衛隊。
凱厄斯的意思很明确,他說當初之所以同意我加入衛隊,隻是不讓我離開沃爾圖裡的權宜之計,既然現在我已經願意留下來,那麼自然不必再呆在衛隊服役。他希望我能陪在他身邊,隻屬于他。
但我不贊同這個看法,關于沃爾圖裡,衛隊的一切是我在這裡的根基。他們是我新生命之初得到的第一份溫暖,沒有擁有這群朋友,我的人生就不會有現在這份幸福完滿。我是如此感激,感激人生後半程能遇到這麼有趣又合拍的一群人,并且我們能夠長久陪伴在彼此身邊。
而且,我現在不用再像之前那樣去外面打工,多出很多空閑時間,不待在衛隊訓練又能拿去做什麼。我是忙慣了的人,讓我閑下來什麼也不做,那簡直比死掉還難受。
并且,最重要的是,我并不認為呆在衛隊會對我們的感情有任何影響。
在這件事情上,凱厄斯一點也不贊成我,就像我一點也不贊成他。可是他無可奈何,畢竟我到底不是一隻鹦鹉,他又不能抓着我到阿羅跟前,讓我說一些我根本不贊同的話。
所以關于這件事我們就這麼僵着。我不喜歡争吵,通常情況下我就不去提它,大不了躲着點走就是了。而凱厄斯的應對策略是在訓練時間,越來越多次打斷我,分散我的注意力。
他還鼓動我多去和阿羅的妻子蘇爾庇西娅談天說地。我記得我見過她,在剛加入沃爾圖裡訓練的時候——是在一棵樹上。雖然隻是短短一面。
毫無疑問,蘇爾庇西娅是個完美的女人,就是那種人人羨慕,并且會時常被拿來暗中比較,心裡想要成為的女人。她談吐高雅,舉止有禮,而且知識淵博,富有愛心。
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時她帶來一隻毛發順滑的博爾濟斯犬,名字叫做班尼。我得說這隻狗真是可愛極了,盡管因為一些客觀原因它對我們不太親近,可這絲毫不妨礙蘇爾庇西娅每天都帶着它在訓練場另一端的玫瑰園溜幾圈,據她所說,這個習慣她已經堅持好幾年。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藝術,就沒有她不會的。我們在一起呆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裡她試圖帶我插花、畫瓷、跳舞、譜曲、彈琴。
她向我介紹她欣賞的人類演出團,并帶我到國家大劇院頂層看戲劇;她将那些博物館裡都不見得會出現的瓷器花瓶拿出來,一邊評價,一邊拿在手上用軟筆去描繪上面的花紋,以便等下在瓷胚上做出同樣款式;她一口氣拉來成堆維多利亞時期的華麗衣裙,一件一件點評設計優劣,以及服裝風格和時代藝術的關系;她甚至還帶我喬裝打扮,坐着車子去看上幾個小時的拍賣會。
蘇爾庇西娅很好,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寶和服飾很好,我是說,這一切的一切都很好,我沒有抱怨他們的意思。
沒人會不喜歡漂亮舒适安全得體的一切,但是這種價值讓我覺得沉重。
我沒有高雅的愛好,古老的禮儀,還有其他那一些玩意兒,我不覺得這些東西屬于我,也不認為因着我和凱厄斯這一層關系,我就應該變成屬于他們的樣子。
插花、彈琴、珠寶、戲劇······這些東西和我的生命毫無關系,從小到大沒受過藝術和金錢堆砌出來的氛圍熏陶,這就注定了我這輩子不會對這些東西産生額外興趣。
我是說——這些東西,他們離我的生活太遠了。
蘇爾庇西娅是個好人,也是個好朋友,可是更多時候,比起和她呆在一起插花,我情願跑到訓練場頂着大太陽在樹與樹之間跳來跳去,又或者是跟着衛隊一起出去做任務。
雖然凱厄斯反對,但阿羅大力支持我的想法。我知道他的支持未必來源于他多麼了解我的内心,而是來源于他對于異能者的狂熱愛好。
如果我和凱厄斯都反對,他不會強迫我,可是如果我們兩個意見不同,他情願看我們掐架。
我并不覺得阿羅的選擇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他是沃爾圖裡的領導者,做出的決定當然是為了大局。就算有那麼一點私心,可是無傷大雅。
而且他支持我,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他認可和欣賞我的能力,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而凱厄斯,他拿我沒辦法,但也不願意輕易妥協。所以他的反抗就是每次我們一起做任務他總是黑一張臉很不開心,次次回來都一兩天不和我說話。
我完全明白他在想什麼——他覺得我還不夠愛他,不然為什麼不願意接受他的安排,去過沒有壓力也沒有威脅的生活,那樣他就可以保護我,不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每次我們獨處時,他不願分開的肢體接觸都沉默訴說着他的提心吊膽。就好像我下一秒就會變成一團空氣,蒸發到大氣層逃走。
馬庫斯曾經找我聊天一次,我試圖向他說明我現在已經看開,雖然悲觀偶爾存在,但我不會再讓它影響到我生活。我會認真的去活——為我自己,也為了我愛的人,把過去浪費的時光都補起來。
聽完我的話馬庫斯沉默了半晌,然後對我說他很欣慰但也很遺憾。欣慰的是我變了,遺憾的是凱厄斯的恐懼已經根深蒂固。
在他這裡,我第一次詳細且系統的得知一些關于吸血鬼的共有觀念,這些觀念我多多少少曾經從各種渠道了解過一些,但并不系統且全面。比如轉化時的凝固性,愛情富有的改變性,以及伴侶對于一個吸血鬼的重要性。
他說我轉變時求死的欲望太過強烈,不論是關于生活還是感情,我都沒有一點生氣。他們一度以為我一定會尋找機會投向死亡——事實上,他們一直在竭力避免這一點,因為如果這種慘劇真的發生,那麼恐怕凱厄斯也将活不成。
馬庫斯的話讓我很震驚,我從來沒有想過,凱厄斯居然因為我一直活在死亡的陰影與恐懼中。他看起來是那麼強大且自負,我無法想象他會對什麼東西感到害怕,哪怕這樣東西是死亡。
“你得明白,我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故意誇大事實,凱倫。這是每個吸血鬼的宿命。當他遇到你,你就是他的永遠。當然,我相信現在他對你來說也是一樣。”
馬庫斯的語調憐憫又哀傷,他正在幫助我,幫助我去理解凱厄斯,“也許你一時半會沒法理解他的恐懼,可如果現在我讓你想想,假如他明天就要離你而去呢?假如,當然我隻是假如,想想如果發生點什麼事,你将要永遠失去他呢?”
想想······我嘗試按照馬庫斯說的去思考,最後發現我沒法接受這個想想,哪怕它隻是一種毫無依據的想象。
那種抗拒,甚至都不來源于大腦裡的感情,而是源自身體深處的本能。
每一根血管,每一塊骨骼,每一點氧氣,每一次呼吸。
它們尖叫着,燃燒成烈火,在排斥這個想法。
他已經變成我的血管、骨骼、氧氣和呼吸,變成我生命裡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并不強大,也不暴力,可是當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的那一刻,理智怒斥着讓我想殺死點什麼。
我握緊拳頭騰一下站起來,然後才反應過來對面坐的是馬庫斯,記起來他剛才說了些什麼。他微笑看着我,在這種注視下我很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重新坐下去。
馬庫斯寬容的理解着我的失态,他告訴我任何一個有伴侶的吸血鬼聽到這番話,反應都隻會大不會小。我很抱歉我對凱厄斯造成的這一切,可馬庫斯卻告訴我不必擔心。
“你是他的天使。”他這時候戲谑起來,我猛然就體會到貝拉的感覺,那種突然被調侃一下的無所适從,“耶和華再世都無法拯救他,但是你可以,對于這一點我從不懷疑。”
他這誇贊太直白,我有點沒法接。
局促地抿了抿嘴,馬庫斯給了我充足時間來不好意思,直到我再次擡起頭時他才繼續往下說。
“凱厄斯,他或許有些強勢,并且很多時候性格急躁,而且不善表達——”他慢慢說,我笑起來,看來馬庫斯還是很了解他這個弟弟,“但他不是個壞人。”他忽然誠懇地看進我眼睛,“愛的坎坷也是愛的甜美之所在,哪怕你們現在遇到一些問題,但我是個浪漫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