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濺起來的水花沾濕了楊西的鞋子、褲腿,他坐在這裡看着太陽升起,到頭頂,又緩緩下落,他感知到時間在流逝,但他卻不覺饑渴疲憊。
手機是在拍完日出後沒電的,真奇怪,自己很可能闖大禍了,怎麼還有心情拍下海邊的日出?
緊張忙碌的高三,分秒必争的高三,自己竟然一整天沒有學習,明明高三假期補課剛開始的時候,自己還會因為寝室太吵,思路被影響,做不出數學大題而向室友發洩不滿情緒,讓他們不要成天打遊戲、打牌,還不小心說出那句心裡話——“你們不想考大學但我想考大學”。
隻是楊西沒有想到,那便是噩夢的開始。
在此之前,楊西和寝室裡的其他人是互不幹涉的狀态,另外五人有他們的共同話題和娛樂方式,楊西從來沒有想過融入他們,這種微妙的、被隔絕在小團體之外的感覺反倒是楊西想要的,他不想為了經營毫無意義的舍友關系而浪費自己寶貴的學習和休息時間。
他們在寝室裡抽煙,偶爾會把其他寝室的人叫來一起炸金花,或者他們五人開黑玩手遊,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從不邀請楊西,偶爾還會說些刻薄的話,類似“你們小聲點,别吵到我們學霸學習了”,或是“你玩得好菜,别玩了,不如去學習吧”。
而此刻楊西的耳朵裡塞着耳塞,低着頭沉迷刷題,對他們的揶揄毫無反應,他們因此笑得更大聲,其實楊西都聽得見,但他不想給出任何回應,無論是做出哪種回應,都隻會耽誤自己的時間。
就算文老師或宿管臨時抽查,嗅到寝室裡未散去的煙味,看到他們桌面上的手機充電器,問起楊西,他也隻會回答自己在刷題沒有注意。
骨子裡的懦弱與中庸讓他不敢告發他們,卻反而縱得他們變本加厲。
他們把寝室公共區域的掃除工作丢給楊西一個人,依然在寝室裡抽煙,大聲玩牌、開黑,打遊戲走不開,但宵夜外賣送到了,就讓楊西去幫他們取。
楊西是寝室的清潔工、跑腿,要對他們在寝室的一切違規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并有義務在檢查人員面前替他們保守秘密。
以上這些,楊西從來沒有拒絕的權利,事實證明,确實如此。
楊西終于在一次情緒爆發後,表現出了自己的不滿,于是接踵而來的是千百種細節上的膈應,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糟糕到極點的寝室生活,其實還能更糟糕。
寝室大掃除當天,地上有紅油調料的零食包裝袋,衛生角的拖把上也有,便池外有黃色的液體,洗手台上有凝固的牙膏沫。
楊西洗澡的時候,衛生間的燈會突然熄滅,而淩晨兩點,寝室的燈卻會突然亮起。
楊西永遠無法預料晾在内陽台的衣服,是會被風吹下樓,還是會被濕淋淋地收進他的衣櫃裡。
深夜十二點,室友們還在開黑打遊戲,蔣晝河讓洗過澡已經坐在床上學習的楊西幫他們取外賣,三十六度的高溫,二十瓶碳酸飲料,三層樓,取完外賣的楊西大汗淋漓,他不得不再去沖個澡,可好巧不巧,半途衛生間的燈又被人從外關掉了。
室友們依然聚衆打牌,更加高聲、高頻地“提醒”彼此“不要吵到學霸考大學”,然後笑作一團。
這些,楊西都可以視作自己失言在先得到的報複,也都默默忍受了下來,他想過不住校,但他家住得實在太遠,察覺到他異樣的母親問起,他隻能道出自己的苦惱,但避重就輕,隻是說寝室學習環境不好,影響複習和休息,對自己正在遭受的霸淩隻字不提。
善良的母親找到了熱心的文老師,文老師開始私下向其他寝室的同學了解314寝室的情況,并詢問是否願意和楊西換寝室。
于是男生宿舍的同學們都知道了——楊西去給文老師告狀了。
寝室沒有換成,情況也越來越糟,直到有一天,卷子還沒有做完,楊西隻覺得又熱又困,卷子上的文字越來越模糊,之後發生了什麼,其實他的記憶也很模糊,但是蔣晝河用清晰的視頻和照片給了他答案。
楊西忘不了蔣晝河臉上的鄙夷和嘲笑,以及他惡毒的詛咒——你不是想考好大學嗎,那你就好好努力吧,不管你多努力,我都會用事實告訴你,努力在裸照面前一文不值。
恐懼感像是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了下來,瞬間将他淹沒,他甚至忘記了憤怒和悲傷,心髒好像碎成了很多塊,他像是個被抽走力氣的人偶,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他隻是看着蔣晝河,身體不自覺地顫抖着。
因為楊西知道,蔣晝河說得沒錯,隻要他将手機上的照片和視頻公開,自己的一生就完了,又說不定他早就已經把自己露出那樣醜态的照片和視頻傳到網上去了,就算現在自己忍氣吞聲,考上知名學府,一朝曝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楊西不知道自己那個狀态持續了多久,蔣晝河都已經不在視野範圍内了,他的四肢才逐漸有了知覺。
之後的幾天他都處于高度警戒的狀态,等待着那場暴風雨的來臨,他像一張被繃緊到極緻的弓,身心俱疲,又像個不知道執行日期的死刑犯,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