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楊嘉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在7歲以前,他一直都以為自己的家庭是完整的,爸爸是親爸,媽媽也是親媽,他小時候很調皮,是方圓十裡出了名的惡霸,凡是有孩子的家庭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家那時候還不富,甚至有點窮,爸爸是個賣玩具的小業務員,媽媽在商場賣衣服,兩人甚至連一套郊區小三房的首付都付不起。為了省錢,一家三口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裡。楊嘉樹的媽媽叫章芝儀,發音跟章子怡很像,長相也有點像,尤其是一張标準的心形臉,走到哪裡都能被人多看兩眼。
章芝儀的脾氣不好,在家經常發火,不過她的火來得快去得也快,最遲一個晚上也就散沒了。楊嘉樹在不知道章芝儀不是自己親媽的時候,不怕她發火,他會一哭二鬧三耍賴,把章芝儀氣得在家裡狂揍老楊(楊嘉樹的爸爸);而當他知道章芝儀不是自己的親媽之後,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張消失了,變成一種如履薄冰、如臨大敵的小心翼翼。
發現這個秘密,其實很湊巧。
那時老楊供職的玩具廠瀕臨倒閉,章芝儀打工的商場也關門大吉,兩口子正愁前路茫茫呢,一個消息打得他們措手不及——章芝儀懷孕了。
在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掙紮過後,兩口子最終打算把孩子生下來,老楊辭職,夫妻二人一起去章芝儀表舅的鋼廠裡打工——在北方,所以楊嘉樹如何安置就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夫妻二人關起門來商量這件事,老楊說:“把小楊帶上吧,他是個男孩子,吃點苦是應該的,正好治治他的頑皮……”
不等他把話說完,章芝儀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虧你想的出來,冶鋼廠——不是别的什麼廠,工作有多累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環境很差,楊嘉樹享福享慣了,能吃得了那種苦?再說了,北方幹燥,楊嘉樹細皮嫩肉的,去那待一個冬天就得掉層皮,你也真狠得下心啊。”
老楊看着章芝儀已經有些鼓起來的肚子,歎了口氣:“他去了,還能照顧你,你大着肚子……唉。”老楊是個很感性的人,想到剛懷孕的老婆和正要上小學的大兒子、還在娘胎裡的小兒子都要跟着自己吃苦,一時間百感交集,欲語淚先流。
章芝儀捶了老楊一下,眼圈也跟着紅了:“男子漢大丈夫,掉眼淚像什麼樣子。就熬過這兩年,我表舅說了,給你安排個班長的崗位,待個兩年再往管理層走,等以後條件好了再把楊嘉樹接過去。他現在正好要上小學,一個南方娃娃去北方上學,搞不好還要被同學欺負。就讓他先待在奶奶家,我們定期給她彙款,放假了把孩子接過來玩——也沒區别,在奶奶家還舒服,不用跟着我們受苦。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楊讓她說得動搖了:“我再考慮考慮……”
這時候的楊嘉樹正躲在門外面偷聽,他以為爸媽背着自己在偷吃好東西,正打算推開門吓他們一吓,讓他們知道背着孩子偷吃是不對的——
誰知道就聽見爸媽說要送自己去奶奶家,楊嘉樹可不幹,爸媽去哪他就去哪,誰也不能把他們一家分開,他就要沖進去大喊大叫,誰知道接下來爸媽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把他整個人都劈懵了:
老楊忽然對章芝儀有了一種揣測,一種不好的揣測,他看着章芝儀,欲言又止。
“怎麼了?”章芝儀奇怪地問。
老楊支支吾吾,眼神閃躲:“芝儀,那個,你是不是因為我們有了小寶,就、就想扔掉大寶……”
章芝儀瞪大雙眼,嘴巴也微微張開,震驚之情溢于言表:“楊保發,你怎麼能這樣想我!楊嘉樹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可他才一歲大我就開始帶他,跟親生的也沒區别了!這孩子剛出生就沒了媽,見我第一眼就撲上來管我叫媽媽,可憐得要命,我就算苛待小寶也不會苛待他!我在你眼裡就是這種人?”她說着,聲音哽咽了,胸脯随着呼吸劇烈起伏,恨恨地瞪着老楊。
老楊連忙上前安撫她:“我錯了,是我誤會你了……”
章芝儀甩了他一巴掌,扭頭就要走。
老楊連忙站起來,抱着她哄:“芝儀對不起,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了,是我一時糊塗……”
接下來的話楊嘉樹就聽不到了,腦袋裡複讀機一樣重複播放着一句話:“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不是我媽親生的……”
從此,這個秘密就像一顆種子一樣種在了楊嘉樹的心裡,種子發芽,變成樹,樹生樹,變成一片森林——楊嘉樹心裡的秘密森林,第一次對除自己以外的人開放,這個人就是顧琢成。
顧琢成聽完後,沉默了很久,久到楊嘉樹都以為他睡着了:“你……怎麼不說話?很無聊嘛。”他的聲音夾着濃濃的鼻音,因為無力,還顯得有些虛弱。
顧琢成說:“沒有……你從來沒有跟别人說過?你爸媽也不知道?”他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七歲的孩子,怎麼可以把這個驚天動地的秘密隐藏得這麼深的?他不會感到害怕、難過的嗎?
楊嘉樹說:“不知道。”
他怕說了,爸爸媽媽就真的不要他了。
有一段時間,大概在楊嘉苗快出生的時候,楊嘉樹總是做噩夢,哭着醒過來,嘴裡不停地叫着媽媽。章芝儀很擔心他,甚至覺得是未出生的楊嘉苗跟哥哥的八字犯沖,為此她特意頂着大肚子帶楊嘉樹去廟裡請大師化解,大師取來幾張符,對着它們又是誦經又是做法,然後讓章芝儀把符紙帶回去,燒了沖水喝,章芝儀照做了,楊嘉樹的症狀緩解不少。
但是從此之後,楊嘉樹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乖巧不已,從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現在甚至會主動給媽媽倒水喝——章芝儀摸着楊嘉樹的腦袋,感動得熱淚盈眶:“嘉樹,你是知道自己要做哥哥了,才變得這麼乖的嗎?媽媽真的是好欣慰。”
楊嘉樹沒說話,他根本一點都不期待楊嘉苗的出生,甚至也不想做哥哥,他就想爸爸媽媽隻有自己一個小孩。
——所以楊嘉樹從小就讨厭楊嘉苗,讨厭他一出生就獲得所有人的關注,讨厭章芝儀一天到晚抱着他,而他隻知道哭、吃,和睡。更讨厭楊嘉苗有時候會發微信給自己炫耀,說爸爸媽媽又帶他出去玩、給他買衣服了,這會讓楊嘉樹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像一個外人。楊嘉苗、楊保發、章芝儀才是一家人。
顧琢成聽完,指出來:“我覺得是你太敏感了,你媽媽……她其實很愛你。”
“……我知道。”楊嘉樹說,聲音很悶很悶,“但是,愛也分第一愛和第二愛的,即便是天下最大公無私的父母——内心也會有所偏愛,比起我,我媽應該更愛楊嘉苗,畢竟他才是她親生的孩子。”
“你問過她嗎?”
“啊?”楊嘉樹愣了愣,眼睛裡還有一滴來不及落下的淚水,弄得他的眼球癢癢的、有點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