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江修成氣得胡子都在顫抖,他在臨陶江家威風慣了,何曾被人這般指責,對方還是自己一向任打任罵的親生兒子。之前和小兒子的謀劃都被江修成丢到一旁,厲聲道:“隻是讓你去京城,你有什麼臉面百般推脫?!京城那是什麼地方,是貴人雲集的寶地!本家在京城經營多年,你若去了還能虧待你?我生你養你,哪怕你生而不祥都沒棄你于不顧,甚至還讓你随懷楊入書塾念書,如今這就是你回報江家的時候!”
一直在旁沉默的江懷楊此刻也插話:“大哥,若不是我身有功名,必會以己代之!隻是家中如今确無比你更加合适的人選,隻能委屈一二。更何況大姐姐她如今孤身一人,你若去了,她也能有個依靠。”
江懷樂瞧瞧江修成,又瞅了眼江懷楊。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他們才是正經的一家人,而自己隻是個必要時推出來的工具。
他抿唇:“适才父親也說了,我生而不祥。既然如此,父親送我去京城,就不怕本家人誤會父親的用心麼?”
“這……”江修成頓時被問住了,他瞟了江懷楊一眼,可父子兩人多年認知難以更改,一時間還真想不出反駁之語。
好在江懷樂也沒讓他們回答的意思,多問一句也隻是想看看父子兩人失語的模樣。在一片靜默中,江懷樂點了點頭:“我可以去京城。”
柳暗花明,江修成眼睛一亮,剛想開口,江懷樂卻立刻補充道:“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明天便啟程。”江懷樂目光移向江懷楊:“隻要父親同意我明天出發,我就去京城。”
***
江懷樂的條件意想之外的簡單,江修成父子自是連連點頭,江修成更是生怕長子反悔,立刻趕去臨陶縣令處替兒子辦路引,忙不疊将長子和本家信使送上前往京城的馬車。
江懷楊向郭夫子告假,讓婢女備了些衣物,興沖沖往城外而去。
家裡礙眼的大哥終于走了,還是去做“質子”,這種天大的好消息他當然要告訴母親,說不定母親心情舒暢,病也就好了。
馬車一路疾馳,不到正午江懷楊就瞧見了尼姑庵的正門。
尼姑庵常住的并不隻有被各家送來的女子,還有一些負責看守的婆子,這些婆子個個體格健壯,打起架來便是瘦弱些的男子都敵不過。江懷楊提前着人和婆子們打了招呼,待他到得門口,已經有婆子把林盈扶了出來。
“娘親!”自林盈被送來庵中,江懷楊還未尋得機會來探望。時隔半月見到母親,他又是欣喜又是感慨,匆匆上前拉着林盈打量。
林盈看上去比往常瘦了一圈,但臉色卻比在江府養病時康健,江懷楊不免訝異:莫非城内傳言來此處修行可以包治百病是真的?
江懷楊不知,林盈心裡可是門清。
哪有什麼修行!這裡就是個陰曹地府!
她情況特殊,并不算被家中趕出來的,來之前也準備好了打點的銀錢和物件,饒是如此,也隻能換得這裡的婆子們不打罵她罷了。至于那些長居在此的瘋女人們——對她們來說,銀錠也隻是用來互相打砸的“玩具”。
林盈剛來第一天其實就後悔了。她确實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道聽途說和親身體驗那完全是兩個模樣!她本來在打點好的婆子的帶領下,想走去自己的廂房,結果半路就被沖出來的三個女子用蠻力生生拉扯過去。
女子們蓬頭垢面,對看着幹淨光鮮的林盈似乎很感興趣。她們嗤笑着拔掉林盈的發钗,扯散她的頭發,在她身上左捏右掐,最後還拿來盆來曆不明的臭水潑了她滿身。若非收了錢的婆子回頭拿了棍棒趕到救下林盈,她的衣裙怕都要被女人們撕爛。
饒是如此,林盈第一晚窩在廂房内,一刻都不敢閉眼,忍着身上的臭味熬到天亮。
之後的日子林盈就沒睡過幾個好覺。尼姑庵的瘋女人們可不會管什麼白晝黑夜,她們似乎都對這新來的“漂亮姐妹”很好奇,隻要醒了就趴在廂房外,一雙雙漆黑的眼睛使勁往屋裡湊。盡管有婆子們會阻撓,但她們也要吃喝拉撒,不可能總守着林盈。半個月來,林盈身上已經青青紫紫,精神更是如驚弓之鳥,稍有點響動便會驚醒。
至于江懷楊認為的“康健”,那純粹是林盈吃了江懷樂所給的第一月解藥所緻。她不吐也不腹瀉了,能夠正常飲食,可不比在江府中毒時看上去正常?
林盈好不容易見着兒子,自是拉住他不肯放手:“懷楊,你什麼時候能接娘回去?這鬼地方娘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回去?可娘親病還未好……”
江懷楊說到一半就被林盈打斷:“我的病已經好了!”
“要不還是叫大夫來看一下……”江懷楊被母親的疾言厲色吼得摸不着頭腦,但他聽母親的話習慣了,看着眼前林盈紅着眼的樣子有些懼怕,他想起今日來此的目的,趕忙轉了話題:“對了娘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京城本家來信,何巧柔病故,要求咱們再送一個人去京城。我和父親已經将大哥送去京城,從今往後,娘親再也不用擔心大哥會妨礙我了!”
林盈聽聞自己一輩子的敵人病逝,還未來得及高興,下一刻便得知江懷樂已前往京城的消息。
霎那間,她隻覺寒意入骨,凍得她手腳冰涼。
她顧不上其他,撲上去一把抓住兒子的衣領,顫聲問:“你說誰走了?!”
“大哥啊,娘親,您怎麼了?”
林盈幾乎是吼了出來:“他臨走時可有留下什麼物件?””
江懷楊一臉茫然:“物件?什麼物件?他趕着要走,我和父親怕出變故就随了他……”
林盈臉都綠了,她尖聲道:“解藥!他有沒有把解藥給你!”
當初林盈怕江懷楊知道多了壞事,下毒加害江懷樂一事根本未和他提起,江懷樂反過來報複一事她自然也無法對兒子開口。如今江懷楊一頭霧水,他完全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激動。
解藥?什麼解藥?有人中毒了嗎?
林盈情急之下早已忘記自己到底跟兒子交代過多少,她死死抓着江懷楊,瘋狂搖晃:“就是我每個月必須要吃的解藥!江懷樂他人呢?把他給我叫來!他答應我的!”
“大哥他早就走了啊……如今也追不上了……”
“啊啊啊!!!”林盈狀似瘋癫,她朝着停靠在不遠處的馬車跑去,邊跑邊喊:“去追他啊!不管是誰,是誰都好,快給我來個人去追他!一定要把他追回來!”跑到一半,腳下颠簸,林盈重重摔倒在地。
江懷楊趕忙過去扶起母親:“娘親,您到底在說什麼啊?!您是不是惡疾又發作了?”他回頭朝跟來的小厮喊道:“愣着作甚!還不快去叫人來把母親送回庵裡去休養!”
尼姑庵婆子姗姗來遲,一邊一個把林盈架了起來。林盈身子懸在半空,她奮力踢腿想要掙脫,無奈力氣差距過大,根本擺脫不了。
“這位公子,您還是回家吧,這裡交給老奴,老奴會照顧好夫人的。”
江懷楊視線在母親和婆子之間來回打轉,适才母親“發病”時的兇神惡煞讓他心存畏懼,思慮片刻,江懷楊便對婆子們颔首:“那娘親就拜托二位了。”
馬車載着江家二公子漸漸遠去,隻餘身後那沒入塵煙的咒罵,不絕于耳。
半月後,江府林夫人重疾難醫,于城外尼姑庵病逝。
而此時的江懷樂戴着綸巾,正與本家的信使一道坐在馬車中,車内有些悶,他随手挑起了竹簾。馬車外,青山林立,川流不息。
他終于遠離了臨陶,那個他曾經以為自己會生在那,也死在那的地方。
他已經走在去京城的路上,為了死去的母親,也為了還活着姐姐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