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父憧憬京城已久,侄兒也想多逛逛。隻是……”
“賢侄若有疑惑,但說無妨。”
江懷樂放下酒盞,輕聲道:“三叔如今也瞧見了,侄兒生來有疾,白發天生,不知這般出門三叔與堂哥可會介懷?”
“賢侄多慮了。”江文鴻笑道:“此事修成兄來信與我說了。京城天生白發雖然罕見,卻也不是沒有,且東西市常有異域商人行商,不說白色,璨如黃金一般的發色亦有之。”他頓了頓,問:“賢侄這麼問,可是家中侍從有人怠慢了?”
江懷樂連連搖頭:“不曾,隻是在臨陶時侄兒因這白發頗受非議,眼下初來乍到,不想給三叔添麻煩。”
江文鴻夾了一筷子小菜送到江懷樂盤中:“臨陶是臨陶,京城是京城,賢侄日後便明白了。”
“都聽三叔的。”
秋風送爽,觥籌交錯,叔侄二人笑語晏晏,相談甚歡。
一旁的少女歌聲婉轉,唱的正是最有名的坊間話本,大璋開國皇帝與山神間的故事。
【時有仁者,不慕利焉,遠行修道,心系民焉。
蠻族鐵騎,屠遍野焉,仁者為國,上仙山焉。
磨難重重,曆千劫焉,感天動地,終得幸焉。
山神慈悲,賜福壽焉,神力加身,建永業焉。】
江文鴻淺酌間隙,見江懷樂聽得入神,不由笑道:“賢侄瞧上這姑娘了?”
江懷樂一愣,回神道:“三叔說笑了,不過是覺得這曲子由京城姑娘唱出來,比之江南别有一番韻味。”
少女所唱之曲,在大璋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大璋開國之君璋高祖,其一生跌宕起伏,堪稱傳奇。璋高祖出身世家,本是循規蹈矩便可富貴一生的命格,誰想當時世家内鬥之風盛行,璋高祖不堪其擾,竟是離家而去,踏上帶發修行之路。後來當權者沉迷享樂,朝政荒廢,蠻族趁機而入,頻頻掠奪邊境,百姓苦不堪言。
璋高祖雖在外修行,卻心系天下,他不忍百姓受難,于是尋得仙山,曆經數道劫難,終于感動山神。山神顯靈,賜予璋高祖神仙之力。璋高祖帶領百姓,從此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僅打退了蠻族,更是一路殺入京師,将荒淫無道的皇帝拉下王座,建立了大璋。
這首歌謠便是當時的百姓們為了紀念如仙人一般的璋高祖所作。
可惜時光輪轉,兩百年後,大璋的繼任者重蹈覆轍,皇權旁落,最終被申氏鑽了空子,篡位成功,改國号為“宣”,而大璋的正統繼承者齊氏一脈被迫遠遁西北,這首歌謠也成了禁曲。
宣朝因世家争鬥而上位,異常忌憚世家,轉而開始寵信外戚和宦官。宣二世宣敬帝末期,朝政逐漸落入外戚與權宦之手,朝堂上盡是阿谀奉承之輩,民間賦稅繁重,國庫空虛,在邊境蟄伏多年的齊氏終于帶着平西軍,在齊烨梁的統領下,一舉攻入京城。齊元嘉登基,重新開啟“璋”之國号。
臨陶遠離權力鬥争中心,這歌謠哪怕在江懷樂幼年是禁曲,仍有人偷偷傳唱。大璋複位後,歌謠又再度傳開。江南軟語,歌謠唱出來大都柔美,而到了飽經波瀾的京城,哪怕同一首歌,由着少女唱出,卻也多了份沉重滄桑之意。
“賢侄若是喜歡,日後大可叫上光霁常來。”江文鴻數杯溫酒下肚,已有了些醉意,他拿起玉筷配合着曲調在碗碟上輕輕敲擊,随口道。
江懷樂但笑不語。
這聚英樓的接風洗塵宴,一頓下來可謂賓主盡歡。江文鴻與江懷樂盡興回府,道别後便各自回屋歇息,江懷樂也算正式在京城江宅住了下來。
江文鴻對于自己承諾過的事情倒是沒有食言,兩日後便安排侍從陪着江懷樂去了供奉何巧柔牌位的廟中。
寺廟不大,一看便是專供城内豪富人家祭拜許願之地。
寺廟住持親自接待了江懷樂,将他帶到了何巧柔的牌位前。
江文鴻顯然是給足了供奉,何巧柔的牌位被穩妥地放置在一個單間。住持師父安慰了幾句後,便将單間留給了江懷樂一人。
記憶中溫柔美麗的母親,再次相見,已然是一塊刻着姓名的木頭。
江懷樂以為自己會失态,甚至會哭出來,但他真正見到“何巧柔”三個字時,隻是雙膝跪地,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
一叩首,謝多年養育之恩。
二叩首,贖難以盡孝之罪。
三叩首,記天人永隔之仇。
江懷樂擡頭凝視着母親牌位,額頭紅了一片。
母親,我來看您了。
您臨走時讓我忍辱負重,以求來日再會,我照着做了。可惜,惡人并不會因此放過我們。
我之前看不清,以後卻是不會了。
母親,您放心。
我一定會查明真相,不惜一切代價,有仇報仇。
昔年欺辱您的林盈已經死了,您看見了嗎?這隻是第一個,剩下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在此之前,我不會再哭泣。
“施主,您要走了嗎?”住持雙手合十,望着推門而出的江懷樂。
“嗯,大師請留步。”
江懷樂祭拜完何巧柔,剛回到江府侍從又帶來了新的好消息。
江顔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