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烨梁踱至銀燈前,手指輕輕撥弄着燈下搖晃的銀制飛鳥:“甘南之行種種兇險,此前我也認為背後之人是想要我的性命。天下想要我性命之人很多,卻不會是齊高盛。他找人埋下暗線,不是怕我功高震主,而是怕我的功績還不夠多。”
江懷樂徹底糊塗了。
這英國公到底想做什麼?哪怕不入仕的自己都明白,如今的攝政王早就是封無可封的存在,若非他與皇帝間情同手足,但凡換了個朝代,齊烨梁怕不是早就被皇帝惦記上了,尋着花樣要讓齊烨梁解甲歸田呢。英國公不願齊烨梁身死,他就不擔心皇帝轉意,要對齊烨梁下手嗎?
“有件事我一直沒同你說過。”齊烨梁忽然道:“我以為這些年,他老了,身子也不好,終于知道放棄了,可今日看來,他根本從未舍棄執念。”
銀燈火燭下,齊烨梁幽幽道:“齊高盛,是我的生父。”
“啪”的一聲,江懷樂手中的茶盞掉在了地上。
“你、你說什麼?!英國公……是你的生父?”
齊烨梁以指封唇:“此事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如今,多了一個你。”
江懷樂着實沒想到齊烨梁的生父竟然是齊高盛,此前他一直以為,齊烨梁的父母在平西時便已去世了。
難怪齊高盛願意将權柄交與齊烨梁。再如何冷漠,畢竟是血親。
可知道的越多,江懷樂的疑惑也越多。眼下書房隻有他與齊烨梁,江懷樂也不怕犯忌諱:“既然他與你是父子,我就更不明白了。當年在平西……他為何願意聽你的,讓陛下繼承大統?畢竟他才是齊氏的族長。”
齊烨梁冷哼:“誰說他願意讓元嘉當皇帝?”
江懷樂瞪大眼睛:“莫非……”
齊烨梁指尖用力,銀色飛鳥斷裂,落在了男人掌心:“我說過,他是高祖遺訓最忠誠的臣子,忠誠到近乎癫狂。我是他的兒子,更是高祖遺訓所示之人,他怎會不想讓我登上那把龍椅?”
“可如今……”
可如今,坐在上面的是齊元嘉。
“是我不願。”齊烨梁望向江懷樂,眼中終于有了一絲柔情:“明川,那日我說,日後願與你一道泛舟江湖,并非玩笑,我是真心的。如今陛下身邊還有奸臣未除,西北有夜尋蠢蠢欲動,我的确難以抽身。但等一朝事了,我便同你歸于天下,遊遍四方。高祖有遺訓不假,我也認了這份天生的責任。可枷鎖終歸是枷鎖,它捆得住我一時,束縛不了我一世。在平西時我便下了決心,四海歸一之時,便是我遠去之日。”
男人英俊的臉龐在燭光下更顯得有棱有角,可江懷樂卻從中看出了些許柔軟。
他在圍獵時的感覺果然沒錯,隻是當時他以為齊烨梁求的不僅是朝堂争鬥,更是廣袤戰場,現在看來,齊烨梁的心更遠,也更加遼闊。他承認并自願負擔起複興大璋,安定天下的重責,可也沒有因此放棄心中一直追逐的自由天地。
江懷樂彎起眉眼,起身握住了齊烨梁的手:“好,我陪你一起。你是攝政王,我就在王府,你若歸去,我就同你一道踏遍青山綠水。”
齊烨梁低頭輕吻江懷樂的額發:“那麼,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懂了。”江懷樂忽而仰起頭:“所以英國公讓靜甯郡主尋會易容術的江湖中人,送了親信去甘南,挑撥甘南王引發此前的甘南之亂,其實……是想給大璋一個起兵的借口,讓大璋能收服甘南。柱國大将軍去了平西無法輕易回京,他又知你想要替陛下鏟除不安定之人的心思,此時甘南借德林公主行刺一事生變,最有可能帶兵征讨的人,隻有你。而你一旦得勝而歸,勢必又是大功一件。”
江懷樂越說越是氣憤:“他在賭。賭陛下有朝一日會對你起戒心,賭陛下不會一直這般信任你。若陛下真想拿你開刀,那你就算再不願當皇帝,為了自保,也不得不反。帝王若非自願,黃袍亦可由他人加身。”
青年回想起齊烨梁在甘南洞窟中遇到的危險,淡眉皺在了一處:“他就這般肯定你能得勝而歸?他就一點也不擔心你的安危?”
齊烨梁淡然道:“不是每個父親都在意兒子的生死。”
江懷樂一怔,想起自己的父親江修成,不禁沉默。
隻聽齊烨梁接着道:“在齊高盛心中,最重要、也最不可違逆的隻有一個,那便是高祖的遺訓。我若隻是他的兒子,這沒什麼,我是高祖遺訓所示之人,這才是他想讓我登上皇位的關鍵。在他眼中,既然有人承高祖天命,那自然萬事都會化險為夷。若我生,是天命所歸,若我死,那便是天命之子或許另有其人。很可惜,我運氣一直很好,就這麼活到了現在。”
“躍淵……”江懷樂摟住齊烨梁的腰,他經曆過對父親孺慕到失望的過程,自然能感覺到齊烨梁話語中的複雜情緒。回憶這些事隻能徒增煩憂,他不願齊烨梁因此煩心。
比起江懷樂的擔心,齊烨梁卻像是好不容易找到傾訴的出口,面無表情地繼續道:“在平西時,一切以複興大璋為重,齊高盛自不會過于逆着我的意思,後來入了京,陛下登基,齊高盛便屢次暗中挑事,又一味擡高我的功績與地位,想讓陛下迫于壓力,禅位于我。若非我刻意壓着,怕是軍中真有人要着了他的道。我為了讓他死心,下手頗重,他便是在那段時間傷了身體,隻能在府中靜養。幾年過去,他一直安靜,我以為他終于歇了心思,沒想到竟然是韬光養晦,想來個黃雀在後。”
江懷樂摟緊了齊烨梁,想讓自己身上的氣味裹住男人,盡量能安撫男人暗湧的情緒。但他沒把握,因為此刻他自己也是怒火中燒,怒氣中還摻雜了不少心疼。
“……我們初遇的那一次你遇刺,是不是也有他的手筆?”江懷樂咬着嘴唇,輕聲問道。
齊烨梁道:“或許吧,既然他在甘南早就安插了親信,南方持續的動亂少不了那親信推波助瀾。隻是那些刺客,卻不一定是他指使的。”
江懷樂一想也是。那些刺客是真的想要齊烨梁的性命,與齊高盛的目的不符。
他恨聲道:“即便刺客不是,他也逃不了幹系。”
齊烨梁終于笑了笑:“如此說來,他倒也做了一件好事。”男人回摟住青年:“他讓我遇到了你。”
“……我和你說正經的。”
“好,是我不對。那我們便繼續說正經的。”齊烨梁道:“那些刺客齊高盛不一定知道,但此事的主謀呂家卻不一定與他毫無幹系。他暗中行事,隻有我知道他真正的用意,但在外人看來,約莫隻是覺得他一心想置我于死地。而他自從身體垮了,很多事情不能親自安排,就隻能找一個與他行事相近之人,合謀而動。”
江懷樂思忖一番:“你是說……世家?”
“不錯。王崇一派人雖也看我不順眼,但他們好不容易得了權柄,大都是真心實意想做出一番成就,青史留名。這些人提防我,但我若不越界,他們未必想害我。可世家就不同了,我的存在,實打實吞噬了他們手中的權勢。不過,齊高盛行事不宜張揚,呂家他還看不上。”
江懷樂驚道:“所以……他與卓家暗中勾結?”
齊烨梁贊賞地瞧着青年:“應是如此。衆所周知,英國公明面上在府中修養,他需要一個能替他行動的棋,而卓家,正是棋盤上最适合的那一顆棋子。此番郡主因家中瑣事意外而死,我們才得以順藤摸瓜,查到齊高盛。郡主死得突然,齊高盛怕是也沒料到。這樣一來,少了郡主,他與卓家的往來怕是會更加密切。”
說到此處,齊烨梁忽然停住。
“怎麼了?”江懷樂問。
齊烨梁眉頭緊鎖:“不好,皇後有危險。”
“皇後?”
齊烨梁點頭:“皇後懷孕了。此事陛下還未宣布,知道的人不多,但齊高盛一定知道。他昔日執念不消,定然不願見皇帝留有子嗣。之前皇後身體不适,我以為隻是婦人孕初之故,如今看來,隻怕未必。”
江懷樂明白了。
的确,齊高盛一心想讓齊烨梁當皇帝,那他怎會允許陛下有孩子?有了皇子,即便齊烨梁想登基也成了名不正言不順。
其餘的江懷樂不一定能幫上忙,可若是皇後懷孕的情形,那他說不定可以。
念及此,江懷樂眨眼道:“皇後的情形,我或許有辦法。躍淵,你能帶我見一見皇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