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裡特的脖子在這一瞬間生鏽了,仿佛多年沒有使用過的機器一樣陳舊老化,鏽蝕的接口和關節不斷阻止他的扭動,一幀一幀的。
他艱難地扭過頭去,恰好對上她擡起的雙眼。
屋外的天光明明灑在他身上,他卻感覺這光輝都集中在她的眼眸裡,彙集在那一小方綠色的湖。
梅裡特愣在原地。
還停留在手臂上的滾燙如同嗅到獵物氣息的蛇,鑽進他的皮肉,穿過他的血管,纏着森森白骨,一路向上延伸而去,瞬間占領他的大腦,不斷啃食他殘存的理智和清醒。
他甚至能聽清它移動時發出的聲響。
太奇怪了,他想。
清醒的意識被那條貪婪的蛇一點點侵蝕殆盡,一時之間,他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塔拉莎看不清他的臉,卻能精準捕捉到他僵直的身形,她掃過他坐過的沙發,沒有人的遮擋,一切痕迹一覽無餘。
扶手上的褶皺還沒有消散,清晰可見。
嘴角帶起笑意,她擡頭望向罪魁禍首。
在一片黑影和滿室的光暈中尋找一點冷調的藍色。
臨近正午的春日暖陽透着溫熱,穿透玻璃灑在兩人身上,一人影影綽綽,一人一覽無餘。
隔着兩張小沙發,隔着帶着血腥氣的地毯,隔着有些尴尬的氣氛和說不出道不明的思緒,兩人遙遙相望。
寂靜籠罩整個書房,竟沒有人打破這場看清又看不清的對視。
陽光和視線的交集是沉默的二人此時交流的媒介,他們原地僵持,誰都沒有開口。
梅裡特在背光裡轉過身,率先移開視線,打破沉默。
他将剛剛的窘态抛之腦後,說出的話依然透着冰涼:“抱歉,我剛剛忘記了這扇窗戶是鎖着的,您當個笑話看就好。”
塔拉莎掩唇一笑,蒼白的臉看上去竟然有了些血色,默契補充道:“您剛來,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空氣又一陣沉默。
陽光下不斷飛舞的塵屑慢悠悠地飄落在地,紛紛揚揚,像一幅寂靜的油畫。
二人同時低頭,再擡頭時絕口不提剛剛那件事。
塔拉莎站起身,走到不遠處的一個小窗前——那是專門用來通風的,平時掩在窗簾後面,十分不顯眼。
梅裡特早已收拾好表情,從一片逆光中大步走出來。
他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不肯再靠近一步,仿佛前面這人是洪水猛獸,讓人不得不提防。
塔拉莎裝作沒意識到,彎腰将小窗打開。
她一邊手上動作,把簾子拉開給他看,一邊解釋:“這個窗子是專門用來通風的,隻能打開很小的縫隙,完全不能供人進出,連小孩都鑽不進去,更别提是兇手了。”
窗外的空氣湧入,沖淡了屋内的鐵鏽味。
塔拉莎的臉色逐漸好轉,雖然依舊蒼白。
她細白的手指搭在暗紅色的簾子上,是觸目驚心的白,如同一顆擺放在紅絲絨上的珍珠。
那抹白色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如同一小粒白顔料向外擴展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大蛛網,一擁而上,将他緊緊包住,扼制他的呼吸,網上攜帶的神經毒素滲透進血液,控制他的思想,以絞殺的姿态将他圍住。
梅裡特費盡力氣從那張網中掙脫出來,他突兀地轉頭,不去看她。
兩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快要戳破黑色的皮手套紮進肉裡,他皺着眉背過身去,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讓自己盡量不要太失态。
過度的壓制讓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我知道了,我會排除這個可能。”
在他背後,塔拉莎将原本握着的手往地上一攤,放下簾子,然後緩緩直起腰,眼睛微眯,綠瑩瑩的眼珠裡包裹着興味,嘴角下意識地咧開,唇上的傷口再一次滲出血迹。
察覺唇上的濡濕,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将那滴血卷入口中。
太有趣了。
王室手中最鋒利的劍,戰無不勝,出手見血,現在隻是拔掉外面的劍鞘,一向完美無瑕的劍身上卻出現一個細小的緻命豁口。
她緩緩走近一步,想要更清楚地觀察他的動作。
腳步的輕重可以控制,氣息的變動卻不可以。
突然靠近的呼吸隔着幾步距離灑在他背後,像将一顆小石子投入浩瀚無垠的大海,引起的漣漪很小很細微,肉眼甚至看不出什麼差别,它唯一能驚動的隻有承受它力量的海洋。
被利劍刺傷時都不會發抖的人,此時卻微微顫了一下。
塔拉莎唇角揚起的弧度逐漸增大。
出口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心:“梅裡特先生,您怎麼了?是不舒服嗎?”
她絲滑地換上一副面孔,快步走到他面前,像是很擔心他的狀态。
梅裡特強迫自己調整好狀态,不要着了她的道,他閉了閉眼,在心裡不斷默念她的可疑之處。
裝柔弱是她的擅長,這一切都是她演給你看的,不要再被她蒙騙了!
不要再上當受騙了!
可這一切都徒勞無功。
所有的努力都在睜眼時的那一瞬間被打得隻零破碎。
隻跑了幾步路,她就呼吸急促,原本因為通風而好轉的臉色又變得蒼白,顯得那雙唇紅得不正常,他剛想移開視線,轉瞬又對上那雙蒙着霧氣總是氤氲的綠色眼眸。
那雙眼,如同鑲嵌在潔白瓷器上的兩顆綠寶石,璀璨,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