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白雪假死隐居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偏離了軌道。
她原本在一片遠離城堡的森林裡,準備了一口辟邪的黑曜石棺材,準備躲進那裡。那口棺材可以鎮壓她蛇化時的獸性,讓她不會那麼渴肉嗜血……這樣,她就不會誤傷她的動物朋友們,也不會誤傷無辜的過客。
野果和野菜足以度日,反正她發現,身體開始出現蛇化反應以後,抗饑餓功能變得十分強大,常常一連數日不怎麼吃東西,隻要安睡着,也能活得好好的。
魔鏡告訴她,那是因為翼蛇的身體在沉睡時,也會自動吸收天地靈氣,哪怕死亡,也隻是會睡得久一點……褪去一層皮之後,又會重生。就算被燒成灰,從那灰燼之中,也會再生出一顆蛇蛋,隻要有一點光,有一點熱,便能重新破殼而出。
翼蛇是太陽的使者,是大地的使者,與天同壽,與地同存。
擁有了翼蛇之力,她就相當于擁有了不死之身。
白雪并沒有那麼開心。如果漫長的一覺醒來,世間可挂念的人,和熟悉的事物,都消失無蹤了,那該多麼寂寞。
但是她想,她會習慣的,她有無盡的時間去适應獨自當蛇的生活,去學習如何從這樣的生活中獲得新的樂趣。她很聰明,什麼都能學會的。
白雪本想選一個清醒的日子,告訴克勞蒂亞,她要外出遊玩,然後在路上,讓馬車出點“意外”,制造一個“馬沒事,人跌落懸崖”的假象。
她希望這個日子是春日的某一天,萬物充滿生機,人們溫暖快樂,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消失,過分心碎。
她也希望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跟過去告别。
她離開的那一天,确實陽光明媚,春和景明,卻不是她預定的時期。
不得不錯過克勞蒂亞正式成為國王的加冕禮,白雪十分遺憾。
誰讓她在那一天前夜,又不受控地蛇化了?
這一次的變異來得十分猛烈,由内而外。
那一夜,白雪好不容易把所有珍貴的紀念品擦幹淨,鎖進箱子裡,以免看見曙光照亮它們時,又會不舍得離開……但她還沒等到第一縷曙光照進窗戶,在深夜的月光下,觸碰到那塊漏出箱子縫隙的刺繡餐墊。
靈動可愛的蘋果刺繡……那是克勞蒂亞第一次為她手工制作的禮物。在她十一歲生日前的一個月,她對克勞蒂亞撒嬌說她不想要成品,想要她親手做的,什麼都行,于是在生日當天,她就收到了這個縫得歪歪扭扭,針腳不齊,但無比用心的餐墊。
她說過想在春天和她去野餐,在可愛的餐墊上分享一起摘的蘋果,心血來潮時的一句話,她原來一直都記得。
她給她的紀念品,一個箱子又怎麼裝得下呢?
她的眼睛生來就比别人脆弱些,容易疼痛,容易流淚,為了治好這個毛病,克勞蒂亞試驗了上百種藥。
她說她想吃她種的蘋果,克勞蒂亞就親自開辟了一個蘋果園,為它澆水施肥除蟲,精心呵護。
她做夢夢見一匹美麗神勇的白馬,醒來後整天念着,克勞蒂亞就掘地三尺給她找了匹一樣的。
……
克勞蒂亞還教了她那麼多書上學不到的知識,把她當成未來的國王來培養。
是她太貪心了,克勞蒂亞雖然一直跟她保持距離,雖然不像别人那樣會大肆贊美她,喜歡跟她親近,但她其實對她,一直是偏愛的。
終于意識到這一點,竟是在她不得不離開的時候。
讓她怎麼能放得下?
強烈的心痛感,觸發了她身體的變異,忽然化現的蛇尾,在痙攣中旋風一般擺動,打翻了箱子。
應該慶幸,箱子壓到了蛇尾上,沒有發出聲音,驚來旁人。
被箱子壓到的疼,比起異化的疼,根本不算什麼。
趁着還沒完全失去理性,白雪打開窗,展開讓她陌生的雙翅,飛出了城堡。
漆黑的羽翼,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那一夜風大,吹得侍衛們眼神昏花,更是沒發現,白雪的房中飛出一隻人面蛇身的怪鳥。就算發現了,恐怕也會吓暈過去,并不影響白雪離開。
但白雪的飛行并不順利,這是她第一次嘗試使用翅膀,又是迫于形勢,精神緊張,飛到近處的斯佩薩特森林時,一時恍惚,撞到了樹上,當場就昏了過去。
這響動,驚到了正在不遠處的礦工之屋休息的七位礦工。
擔心是什麼野獸入侵,她們趕緊拿好武器,打着燈,出去一探究竟。
礦燈最先照在白雪頭破血流的臉上,然後是她詭異的蛇尾,翅膀……
最初的騷動與驚恐過後,尖叫着逃跑的礦工們,又折返了回來。
她們認為一定是怪物入侵了善良的白雪公主,決定冒險殺死纏住白雪的怪物。
要不是白雪多次與菲利普前國王周旋,說服他給工人們減少工時,她們這會兒要麼已經累死,要麼還在上班;要不是白雪從菲利普那裡弄到了一大筆錢,給她們改善夥食,翻修原來的破爛簡陋住所,她們辛苦一天,也吃不好,睡不穩。
她們雖然沒什麼文化,沒什麼财富,但是有良心,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
一定要殺死可恨的怪物,讓白雪變回本來的樣子!
可是她們畢竟沒有這樣的經驗,鼓足了勇氣舉起手中的刀、斧、鏟等等利器,也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貿然下手,要是誤傷了白雪,怎麼辦?
被騷動吵醒的白雪,不知前情,隻見到礦工們舉起武器,一臉戒備,驚惶地對着她。
心情本就低落的白雪,難免一切都往壞處想,見此架勢,誤會了她們的意思,本能地從喉嚨裡發出了悲痛的“咝咝”聲,羞恥地用雙翅遮住自己的臉,蜿蜿蜒蜒地爬走了。
礦工們回去讨論許久,還是決定冒着打擾新王加冕的風險,各自拼拼湊湊,一起雇一輛貴點但夠快夠穩的大馬車,連夜趕到城堡,給克勞蒂亞國王緊急上報:在斯佩薩特森林和礦工小屋的交界處,白雪公主被一隻通身漆黑,還長翅膀的恐怖蛇妖掠走了!她流了很多血,看起來傷得很重,請國王速速派去救援隊!
克勞蒂亞重賞了她們,感謝她們及時報信,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傳令官,明天公布她延遲加冕禮的消息,原因是降溫了,風大,會吹得觀禮者不舒服。緊接着,她換下了加冕的禮服,穿上她習慣穿的黑色便服,快馬加鞭,趕到了礦工們說的地方。
克勞蒂亞趕到時,白雪還沒離開那片林子。不是她不想,她之前撞樹撞得狠了,又流了那麼多血,頭疼頭暈得厲害,沒爬多遠,就撐不下去了,軟倒在地上。
白雪心想,計劃趕不上變化,她隻能接受。既然自己暫時也沒力氣到更遠的地方,不如就在這裝死吧。
反正她也沒忘了帶上假死藥。
吃下這藥後,服藥者會陷入沉眠,有三十天的時間,失去心跳和呼吸,足夠讓人相信,白雪公主——或者白雪蛇妖,是真的死了。
吞下藥片時,白雪還在想,真好,這藥吃起來甜甜的,像克勞蒂亞給她做的蘋果餡餅。
很諷刺的,在她徹底無力,被睡意支配之後,她醒着時一直想擺脫的蛇身,又自動變回了人類的身體。
克勞蒂亞沿着血迹找到白雪時,她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所以白雪不知道克勞蒂亞最初發現她“屍體”時的反應。
再次蘇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口水晶棺裡。
看似冰冷的質感,卻傳來不可思議的溫暖。陽光下,璀璨耀眼得有些過分。
剛醒來的她,眼睛還不太适應這樣的強光,閉着眼四處摸索,無意間戳破了什麼,汁水濺到手指,心中一驚,再次睜開眼細看。
胡亂抓在掌心的,是一枚極小,但光滑,圓潤,漂亮的青蘋果。
它的一角被戳破,汁水流出。
那酸甜的清香,正與白雪剛才聞到的一樣。
難道……
她四下打量,驚奇地發現,這棺材裡鋪滿了這樣的小蘋果。
有青色的,還有紅色的。
對了,她想起來了,克勞蒂亞開辟蘋果園之前問過她,想要青蘋果還是紅蘋果?
白雪一叉腰,大聲說:“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當然是全都要!”
克勞蒂亞瞪了她一眼,說她貪心。
但還是按照她的意思,種了兩種蘋果。
蘋果樹從長成到結果,本就不易,白雪等了五年,翹首以盼,都沒見到一顆果子。
現在水晶棺裡的這些……是她心心念念的蘋果嗎?
如果真的是……那這口水晶棺也是……
克勞蒂亞……沒有把她埋了,也沒有把她燒了嗎?
懷着深深的疑惑和期待,白雪在棺材裡翻來覆去,從日頭正盛熬到日落西山,又熬到月上枝頭,終于熬到了克勞蒂亞的到來。
當她修長的倒影先本人一步落在水晶棺上時,白雪緊張地屏住呼吸,繼續裝死。
察覺到克勞蒂亞俯下身,似乎想打開棺材,白雪更是緊張得心跳加速。
克勞蒂亞卻中途縮回了手。
她緩緩地跪坐在棺前,無力地捂着臉,沉默許久,才說出第一句話。
“……你還那麼暖,我不信你死了。”
又是許久,她好似才有力氣說出别的。
“但是已經整整三十天了,我每天都來看看你醒了沒……也該接受現實了……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話語間濃烈的悲傷,似乎破開水晶,連同碎片一起,紮進白雪心裡。
白雪當即就想揭棺而起,告訴她,她确實還活着,裝死是她白雪的錯……不是克勞蒂亞的錯,不是她沒有保護好她。
可是克勞蒂亞下一句話,又讓白雪猶豫了。
“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沒死,不會忍心騙我這麼久……”
她聲音虛弱,如風中遊絲。
白雪的良心作痛,私心卻又按住了她。
克勞蒂亞已經開始接受她的“死”了,她是個堅強的人,遲早會回歸平靜。
她再慢慢找個辦法,把水晶棺和她的“遺體”一起“毀滅”,在克勞蒂亞心裡,她會永遠是那個值得懷念的好白雪。
可是現在如果讓克勞蒂亞發現她是假死……恐怕她永遠不會原諒她。
懷着這樣的私心,白雪繼續一動不動地裝死。
這一裝,又是一個月。
每天夜晚,白雪都懷着負罪感和欣喜感,屏息聽着克勞蒂亞對她傾吐真心。
每晚克勞蒂亞都會對她說許多話。
不像她“活着”的時候,克勞蒂亞總是惜字如金。
“白雪,擅作主張給你做了一口水晶棺材,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你應該喜歡的,你一直喜歡純粹、透明的東西,像你本人的品格一樣。它還是防腐的呢,我花了大價錢,但是值得,有了它,我就能像這樣,時常來看看你……”
“我不能接受把你埋進土裡,或者燒成灰,一個太冷了,一個太燙了,我怕你難受……不,其實我是怕自己難受……”
“白雪,你在地府需要什麼,能不能托夢告訴我?我燒給你……不對,你應該在天國……天國是不是規矩很多,你能習慣麼?……”
“白雪,别人勸我不要去你的房間待着,觸景傷情不好,真是笑話,如果我不去,萬一你的魂魄哪天想着回來看看,我不就錯過了?”
“白雪,你喜歡的蘋果花開得那麼好,比去年還好,你回來看看好不好?”
“白雪,你的侍女們都說不願意另尋去處,要給你守墓三年,甯可不拿工錢,尤其是露西,哭得最厲害,說要不是家裡還有人要照顧,恨不得陪着你去死……”
“我怎麼可能同意呢?如果你在,你也不會同意我這麼做……我把她們派去打理蘋果園了……她們很用心,明年,你喜歡的蘋果一定會長得更大更好,如果你回來了,記得去看看蘋果,也看看她們……”
“你想要的那種獨木舟,我已經找人給你做好了,抱歉有點晚了,那種古老手藝現在快失傳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老工匠……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帶着你穿過的衣服去泛舟,這樣你附身過來也比較容易吧?……帶哪件好呢?……帶你說郊遊時想穿的那件蘋果綠花苞裙好不好?做好以後,每次要出門都會遇見意外,你還沒來得及穿呢……還是帶你最常穿的紅色騎裝呢?”
“白雪,那個讨厭的王子又來了,他已經來了好幾次了,每次都說願意出高價帶走你的棺材,好好珍藏……他說他曾在宴會上對你一見鐘情,情根深種,如今也初心不變,你信麼?反正我不信!他根本就是個惡心的戀/屍/癖,我怎麼可能把你交給這種人?”
“那個王子陰魂不散,帶不走你,就無理取鬧,讓我歸還他的白馬!可笑,那是我向他發起挑戰,堂堂正正赢來的,他技不如人,還不願賭服輸?你放心,那匹馬已經屬于你了,哪怕你不在了,我也不會讓别人搶走!”
“你走了之後,那匹馬總是無精打采的,被你救過的小鹿也是整天悶悶不樂……白鴿們每天都到你窗前哭叫,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但我怎麼忍心趕它們走?隻好多喂點吃的安慰他們……那幫死東西吃得圓滾滾的,邊吃邊哭,哭累了還要讨食,煩死了……可惜我不懂動物語言,沒法跟它們溝通……”
……
白雪從未見過克勞蒂亞這樣一面,絮絮叨叨,溫柔軟語,含嗔帶怨。
記憶中的克勞蒂亞,總是持重寡語,無論是面對白雪使勁渾身解數的撒嬌,還是面對難聽的流言蜚語,無論是即将輕松繼位時,還是病重間聽見有人咒她快死時……她都是神情淡淡的,用寥寥數語應對。
克勞蒂亞在她棺前的反應,讓她覺得格外新鮮可親,也越來越怕自己不裝死了,就會失去這樣寶貴的機會,再也不能見到這樣的她。
要不是那一次沖動,白雪恐怕會一直裝死下去。
在五朔節的前一夜,克勞蒂亞打開了水晶棺,将一串雪白的蘋果花環,輕輕戴在白雪頭上,撫摩着她的額頭,柔聲說:“明天就是你最愛的節日了,雖然你這次不能參加……但還是要有點儀式感。”
“你知道的,我的手工做得不好……這串花環編得也歪歪扭扭的,希望你不要覺得醜。下次……下次我會編個更漂亮的。”
“今年的花開得真的很好,可惜你看不到了……”
片刻的停頓以後,白雪驚覺,在鼻腔内蔓延開的鹹味,蓋過了蘋果花的清香。
直到越來越多微涼微鹹的液體,如雨滴般落下,白雪才從過分的愕然中回過神來。
克勞蒂亞在哭……為她而哭。
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她的眼淚。
克勞蒂亞一向是個甯流血不流淚的人。
遭遇暗算,利箭穿骨時她沒哭。
病得形銷骨立,整夜發抖時她沒哭。
當她還是個小女孩,被卷入可怕的誣告和拷打,命懸一線,身邊是或冷漠或惡俗的看客,她也沒哭。
如今她竟為了自己……哭得這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