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哥哥，不是這樣的。

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扼住，肌肉僵硬得無法發出半點聲音。我想反駁他，想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想告訴他我多麼需要他活着——哪怕隻是在這個虛幻的循環裡。但是，現實中的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着哥哥眼眶裡落下源源不斷的淚水。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

說出這句話時，我感到内心空前的平靜。

可能，我早就在等待着這一刻了吧。

“這會是最後一天，我向你保證。”我微笑着，擡手抱住了哥哥，将臉頰埋在他的胸口：“讓我們開開心心地、用這一天來告别吧。”

*

“媽媽！爸爸！今晚我們在院子裡放煙花吧！”

“诶——今晚？可是家裡沒有煙花，現在也不是祭典的時間呢、”

“我也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

“連典明也跟着亂來……真是的，我先去問問看！”

爸爸媽媽應該也意識到了什麼，因此縱容了我和哥哥的任性，隻可惜，最後我們隻從倉庫裡找出了去年夏天買的仙女棒。

“小善，可以幫我一下嗎？”

哥哥将仙女棒湊向我手中的打火機，小心翼翼地點燃。暖黃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龐，紫水晶般的眼睛中映照着跳躍的火花。他凝視着那些稍縱即逝的光點，微微勾起了嘴角，“真漂亮啊。”

另一根仙女棒也湊到我手邊點燃了，緊接着被遞進了我手中，爸爸拿走了打火機，笑着說：“去和哥哥一起玩吧。”

媽媽捅了他一肘：“仙女棒而已，在孩子面前耍什麼帥。”

于是，我們四個圍成一圈蹲在一起，像笨蛋一樣，看着那兩跟貼在一起的仙女棒——金色的火花傾瀉而下，愈發明亮了，照亮了媽媽微微濕潤的眼角。

“家裡還留着典明小時候去參加夏日祭回來畫的煙花呢，後來典明就對這些活動不感興趣了……這一點上小善也一樣。”

“小時候我一定很麻煩吧。”哥哥微微低頭，他手中的仙女棒已經燃燒過半了。

“一點也不麻煩。”打火機的火苗與爸爸的聲音一起顫抖着，“養育你，是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

金色的光點穿過哥哥的身軀，他笑道：“那另一件就是帶小善回家了吧。”

我手中的仙女棒熄滅了。仿佛倒計時結束，宇宙中最後一顆星星隕落。

“謝謝你，小善，”哥哥輕聲說道，聲音隻有我能聽見，“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笨蛋哥哥！不要把氣氛搞得這麼沉重啦！”我把剩下的仙女棒一口氣塞到他手裡，站起身，“我上樓拿一下東西！”

說完，我将哥哥的話音甩在身後，一鼓作氣跑回客廳裡。

隻有我一個人的腳步，回蕩在隻有我一個人的家裡。仿佛想要将這一刻拉得更長一些，嗒、嗒、嗒，我一級一級跳上了台階。

“小善是為了把相處時間留給我們”——他們現在一定這樣想着。

揚起嘴角，我輕快地推開卧室門，朝着看似空無一人的房間發問：“你在這裡吧，QB？”

幾乎是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了窗台上。它歪着頭，紅寶石般的雙眼在黑夜中閃爍着詭異的光芒。

“啊、這種病态的平靜……多麼美麗的絕望，小善，你看起來快要壞掉了。”

壞掉？怎麼可能，現在的我可是置身于近乎于“永恒”的幸福之中。

透過卧室的懸窗，我看到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家人們相聚相親相愛，美好得就像夢境一樣。

……如果說生死的概念本就混淆在遙遠的夢境裡，那現在的我，大概就身處無數夢境的重疊之中吧。

——自那天後，我又經曆了許多次循環。

就像承太郎先生說的那樣，繪本被修複後，我能夠自如地操縱我的替身了。

所以，現在的循環，是我自己的選擇。

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循環，是對于我的懲罰，那麼在「花之箱庭」重新回到了我身邊後所繼續的一切循環，都是命運給予我的禮物。最好的禮物。

不需要再追求所謂“真相”，不需要再祈禱所謂“希望”，不需要再懷疑自己的記憶。當靈魂補上那一片缺失的拼圖後，所有的“痛苦”都被“平靜”所取代。

是的，我已經不會再感到痛苦，隻因奇迹已經被我牢牢攥在手中——即使隻有一天，每天重複同樣的一天，那也能算是“永遠”。隻要循環繼續下去，我和我的家人們，我們就可以永遠待在一起。

隻要在這間「箱庭」中，就可以獲得幸福。

我的替身、我和初流乃的相遇，都是構成爸爸媽媽與哥哥重逢這一奇迹的必要之因。這即是我作為“花京院善”存在的意義，是我重複無數次循環的理由。

可惜這是隻屬于我的幸福。

已經從哥哥身上偷走八年光陰的我，不能再剝奪哥哥的幸福了。

“QB，你說過吧，你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任何’這個詞不太準确。這個宇宙遵循的基本法則之一就是能量守恒，不過小善，不用擔心——如果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你，無論怎樣的心願都可以實現哦。”

白色的小獸躍下地闆我的床邊，搖晃着毛茸茸的尾巴親昵地蹭過我的腰，像是享受着此刻的氛圍。

“許願的機會隻有一次，你要好好把握喔，小善，要許願花京院一家的幸福嗎？”

聽上去真不錯，可是啊，“如果幸福是可以假他人之手的東西，那還有什麼好追尋的呢。”

做人還是腳踏實地一點比較好。

明明都打算要對着這種莫名其妙的存在許願了，竟然還在談論什麼腳踏實地。我向窗外看去最後一眼。

哥哥正舉着無法被點燃的仙女棒，無奈地笑着。

再等一下下，哥哥，馬上就好，馬上你就可以親手點燃它、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擁抱爸爸媽媽了。

我，控制着顫抖的聲音，深呼吸。

“我的願望是——将花京院典明的人生從死神手中歸還給他自己。”

随着話音落地，《白魔女與花》迸發出耀眼的光芒，書頁無風自動，劇烈地搖晃着空氣，然後——

「箱庭」被打碎了。

世界在一瞬間分解、扭曲，仿佛被投入水中的顔料，所有的色彩都開始流動、混合。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痛感，我感到自己的意識開始分散，如同融化的蠟燭，流向四面八方。

我……正在變得虛無。

一部分的“我”被剝離出去，白色的魔女随之浮現在我面前，寶石般的淚珠化作點點星光，消失不見。

诶……？

為什麼「花之箱庭鎮魂曲」會哭泣呢？

視線變得模糊，我已經無法再“思考”，混沌的中心隻有一個穩定的光點正在逐漸凝聚成實體，一點一點拾回人間的重量。

這樣就好，哥哥，媽媽，爸爸。這樣就好。

“小善！”我聽到了哥哥的呼喊，但聲音像是穿過了厚重的水層，遙遠而模糊。

時間的屏障開始崩塌。過去、現在和未來交織成一幅龐大的畫卷，無數、無數個我自己身處其中，有的嬉笑，有的哭泣，有的沉默，她們都回過頭來，用相同的眼睛注視着我。

這就是将靈魂交付出去的感覺嗎？

破碎的「箱庭」不再是被束縛在繪本中的小小領域，而是開始向外延伸，吞噬周圍的現實，溢出混濁的色彩。

這個領域不再是誰的安全角落，而變作了将混亂與痛苦具現化的地獄。奇異的建築拔地而起，違背一切物理法則地倒懸于天地間，扭曲而纖弱花朵從鋼筋水泥中破土而出，一直向上延伸，天空變成了詭異的紫紅色，如同傷口般的裂縫密布其間。

在這一切的中心，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這是代價。

這是我的選擇。

這是「善」的未來。

而我——我不再是花京院善。

我成為了箱庭的一部分，或者說，我就是箱庭本身。我的意識融入了這個不斷擴張的幻想領域，每一朵花都是我的眼睛，每一片葉都是我的手指。

在意識的邊緣，我聽到QB最後的話語：

“恭喜你，小善——不，箱庭魔女，你現在是一位真正的魔女了。”

「箱庭」墜入了人間。

于是在這一刻，魔女的“愛意”開始無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