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八年,凜冬将至。
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将整個奉京城籠罩在一片蒼茫中。将軍府的屋檐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壓的那早已褪色的琉璃瓦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尤錦一倚在繡樓的窗邊,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雪花,蒼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窗棂上剝落的朱漆。
“小姐,該喝藥了。”乳母晚娘顫巍巍地端着一碗黃褐色的湯藥走進來,碗裡的熱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尤錦一轉過頭,少女的面容上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她接過藥碗,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将那苦澀的液體一飲而盡。藥汁順着嘴角滑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留下幾滴深色痕迹。
“晚娘,楚竹和銀钿的後事可安排好了?”她輕聲問道,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晚娘低眸垂淚,粗糙的手指絞在一起:“已經安排妥了。”
尤錦一點點頭,不用問也知道,不過是一卷草席裹身扔去了亂葬崗,手指緊緊扒在窗棂上,嘴裡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欸。”晚娘擡手擦去眼角的淚水,收拾了藥碗退出去。
窗外的雪下的更大了,層層積壓的雪掩蓋住原本窗戶的顔色,也像一道白色簾幔隔絕外面的景色。尤錦一轉身回到榻上,胸腔浮動,忍不住輕咳一聲,一股血腥味湧入唇齒間。她面色無改,手中的帕子已被血迹染紅,瞧也不瞧一眼,将帕子随手一丢。
苟延殘喘的活着,倒不如就此了去。
若不是……眼前浮現晚娘佝偻的身影,她垂下眼眸,為了晚娘,她得活下去。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怕是熬不過這個寒冬了。
外面風聲鶴唳,屋内重歸寂靜。尤錦一望着帳頂繡的松鶴紋,想起及笄那年父親說的話:“錦兒,你要做你自己,莫要做他人口中的你。”
可她沒能明白父親的話中含義,為愛作繭自縛。是她太過自信,以為箫羿清對自己的愛大過一切。她忘了,有高高在上的權利引誘,她又算得了什麼。
整個将軍府都是箫羿清的墊腳石,而她化作他手中的利刃,将所有真心以待的人屠戮殆盡。
“今日務必将人趕出去,既然是本公子的府邸了,就不允許旁的什麼人住在這裡。”
一行人冒着風雪出現在内院中,驚得晚娘急忙上前:“你們怎可擅闖?”
為首的是奉京城中新起的富家子弟楊金文,其父發了一筆橫财買了個小官,得以在奉京站穩腳。
“擅闖?”楊金文冷哼一聲,揚了揚手中的地契:“看清楚了,現在是你闖入本公子的府邸,本公子随時可以報官将你們抓起來。”
護國大将軍尤淮書夫婦戰死沙場,連其子尤思禮也因敵軍伏擊而落得個屍骨無存。
不過三年光景,将軍府變得無人問津,如今已是可以随意處置的産業。
這一切皆是拜箫羿清所賜。
自小青梅竹馬,十餘年的情誼也抵不過權利紛争。
楊金文向前跨了一步,将廊下的爐竈踢翻,滾燙的湯藥灑在雪中,積雪迅速融化。
“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家小姐的藥……”晚娘急忙撲過去,試圖将混着雪水的藥渣捧回藥罐。
晚娘的悲痛沒能換來憐憫,隻換來一行人的諷刺。
“小姐?!還當自己是将軍府的千金小姐呢?自己爬上何雲軍的床竟還有臉去報官。”
“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晚娘的聲音因憤怒變得尖銳,同呼嘯而過的風聲别無二緻。
晚娘張開雙手撲打那楊金文,剛邁了一步,腳下一滑,跌落在雪中。
那群人笑的更加猖狂,楊金文向前走了兩步,穩穩的踩在晚娘的手上,傳來一聲悶哼。
身後一随從有些擔憂,上前提醒道:“聽聞這尤家小姐同二皇子關系匪淺。”
楊金文鼻腔裡滾出半聲嗤響,連輕蔑都懶得給全:“那又怎樣,将軍府早已不複往日輝煌,更何況她已經失身于何雲軍,二皇子躲還來不及呢。再說了,這府邸可是本公子托人從二皇子手中購買,你說這區區孤女,二皇子還會放在眼裡嗎?”
他的一番話勾起衆人的好奇心,遂有人問:“聽聞二皇子馬上要迎娶何雲軍的妹妹了,這其中……”
隻聽一聲響動,那人噤了聲。
當年父親手握兵權,他與她情根深種。如今,兵權落入何雲軍手中,他又與其妹情意綿綿。
他的愛一直都在,隻是不是某個人而已。
尤錦一推開門的刹那,雪浪轟然坍落。碎玉般的雪粒簌簌鑽入衣領,在肌膚上滲出層層寒意。
衆人不敢出聲,一片甯靜,靜的能聽見雪粒碰撞時發出的碎響,像千萬隻蠶在啃噬桑葉。
“可否容我們主仆二人多些時日,待風雪一停,我們便走。”
昔日光鮮亮麗的将軍府如今破敗不堪,假山傾頹,池塘幹涸,廊柱上的漆皮剝落殆盡。唯有幾株老梅依然倔強地開着,在風雪中散發着幽香。
她立于雪中,膚如凝脂,一雙眸子似浸在寒潭裡的墨玉,清冽而深不見底。青絲被風吹散幾縷,沾了雪粒,倒像是攢了幾朵梨花在發間。
楊金文怔在原地,目光似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死死纏在她身上。喉結上下滾動,發不出半點聲響,隻餘胸腔裡一顆心砰砰作響,震得耳膜生疼。
廊下的風卷着雪沫撲過來,沾上他的眉睫,卻劃不開他眼底那簇愈燒愈烈的暗火。
隻一瞬間,他也想體驗一番何雲軍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