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朗氣清風暖雲和。
顧自逸垂着的一截指尖抽動了一下,而後兩根手指并着點了點。
兩息後,顧自逸緩緩睜開了眼,他迷迷糊糊地在軟被裡蹭了蹭,忽然發覺下巴有些痛,他便偏了偏頭,讓臉頰壓着被子。
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般,他有些陌生地把自己右側的光景一一看過,發現除了一堵牆便是層青色床紗,他便悻悻地側過頭,準備打量打量這邊。
目光一轉,他猛地擰回頭——與此同時脖頸被拽出“咔嚓”一聲!
顧自逸忍着痛地偏了下脖頸,餘光裡柏安端正坐在他身側,那冷峻的側顔當真如冰雕雪琢般透出濃重的薄涼與疏離……霎那間“世界”仿若驟然從陌生變成仇人!怪駭人的.
他活動了下嘴周,而後流暢地勾出個淡淡的微笑:“早安啊?”
柏安未言,隻是冷峻地垂眼,看着兩隻被繞纏在一起的手腕。
那表情陰沉得,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思考了一晚上一截紅绫怎麼能纏住鬼卻不得解以至于深切懷疑自己到底是人是鬼……顧自逸莫名覺得好笑,晃了晃被壓得麻木的手腕,傾身想去解開。
哪知剛往前挪上些許,他就皺着眉眼狠地“嘶”了一聲。
柏安冷冷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顧自逸垂頭,輕輕晃了下,把腦子裡積攢一晚上的那股眩暈給晃散,而後右手緩緩扶上後腰,掐了掐酸痛的腰背,一系列動作做下來,發現柏安依舊看着自己,他不太好意思地别開眼去,輕輕解釋了句:“沒睡好……腰痛。”
柏安瞥了眼他被飄逸衣衫給遮掩住的那截腰肢,嘴角牽出一抹譏笑:“……小少爺。”
顧自逸愣了愣,反應過來時輕輕一笑:“诶不是,你試試趴一晚上還不動彈地睡呢?要不是情況特殊,我肯定得讓冰桃雪藕給你扣下來,我什麼時候舒服了你什麼時候走!”
柏安眯縫了下眼,微一往前傾身:“你先綁了我,還奢望我來伺候?”
“綁?”顧自逸眼睛微微睜大了,他後知後覺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于是昨夜快被清除殆盡的記憶又一度翻上腦門。
耀光绫為他爹娘所贈,記不清是什麼年歲時的生辰賀禮,随禮的信劄上明令叮囑他戴上便盡量不要再取下,具體說辭他忘得差不多了,但第一次看信時給他吓了個模糊——那種由心而生的恐懼他倒是一直很難忘記。
在外界的傳聞裡,耀光绫多般彩用卻唯獨沒有武用,大概是覺得一截绫,再怎麼着也都是一截绫。
他起初也是如此覺得,但後來機緣巧合之下他誤讓銀針滾進绫内,都做好被紮的準備了,卻意外完好無損,于是他試着多塞幾根……試着試着便有些“暗器”的雛形了。
可能基于好奇又可能單純誤觸,昨晚柏安碰上耀光绫時,他蓦地清醒了一瞬,估計是绫内附着的銀針起了效用,痛楚刺激下,他轉移痛覺般地慣性給人撲倒。
但柏安的氣息過于獨特,撲上去時鼻尖都是股清冽,他腦門一清便又回撤了本能的敵意,偏過頭便任由顱内的眩暈掌控,睡過去了。
顧自逸撓了撓耳後皮膚,輕聲:“……對不住。”
話落,他緩緩坐起來,兩腿盤着和柏安相對而坐,垂下腦袋細心地去解開緊锢着的耀光绫。
看着或細長或渾短的銀針被接二連三取出擺立于旁,柏安饒有興味地盯着顧自逸輕盈靈活的手指,淡淡問道:“你做的?”
“嗯。”顧自逸認真地解着繞绫,表情比之平日要嚴肅些,全然沒有屬于所謂富家公子、花拳少爺的輕佻兒戲,他輕聲補充:“單是一條绫沒什麼稀奇的,所以我加了些玩意,但現在還不能完全告訴你。”
柏安其實猜了個差不離,随便“嗯”了聲。
“不過你平日裡小心些,”顧自逸順順利利解開繞绫,慢條斯理将銀針塞回去時說道:“别撞我手上,容易傷到你。”
大概才被纏過,柏安沒有不可一世拱火似的說一句“試試?”而是相當平靜地點了下頭,像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見狀,顧自逸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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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三月客的身份,客行天下,遊遍江湖,沿途扶危濟困、匡扶正義便是我的追求了。”
“菜兄這話說得倒是比你盤子大的臉好看,我敢問扶危濟困匡扶正義具體是什麼呢?”
“要論道滾回你的犄角旮旯去論,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一早上煩不煩,一刀一劍的事愣是要扯恁好聽!”
“莫急莫急,稍安勿躁,瞧瞧這都亂成一鍋粥了。”
“稍個屁的安,想一晚上想不出去哪,三月客的臉都讓我給丢盡了,能不急不氣還跟你莫急莫急嗎!”
……
隔着三五裡地都能感受到驚天動地的争論,顧自逸回到酒樓時,才踏進門就被冰桃擁了個滿懷,他被勒得脖子發緊,艱難出聲:“讓我喘氣兒。”
他話才出個頭,身後雪藕便大掌一伸,一把把冰桃給擒退兩步——速度快得驚人,始料不及的冰桃甚至還保持着四肢合攏的滑稽姿勢。
冰桃用手肘頂來身後的桎梏,過軟的身子稍一彎轉便又旋回顧自逸身邊,瞪了雪藕一眼。
“行了,”顧自逸對他倆你不對付我我偏頂撞你鬥個你不死我不活才得勁的日常戲目早習以為常,笑着問道:“裡面怎麼了?”
“哦,差點忘了。”冰桃立直身子說道:“昨夜恰好另一批三月客也行至此,我便一同招待了。哪知這些人從昨晚吵到現在都不眠不休,吵得我耳根子疼。”
“吵什麼?”顧自逸往裡走時,不動聲色地勾了下身後柏安的手,示意他跟上。
冰桃怪腔怪調地來了句:“何去何從的問題。”
顧自逸一時沒聽清:“什麼?”
“何去何從,一群大老爺們不知道往哪走,輿圖都讓他們畫爛四五張了,甚至已經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後想去蠻夷部落一統蠻夷了。”
顧自逸嘴角勾了勾。
走到酒樓樓中,顧自逸向下看了眼嘈喧的人群,對着雪藕說道:“這裡面有你想要的好苗子嗎?”
雪藕雙臂抱于胸前,他把下面的人一一看過後沉穩說道:“有一位。”
顧自逸跟着看過去:“嗯?”
雪藕:“菜上春,字驚時。他善輕功,下盤穩上盤活,除了話多話密話太文鄒之外,武行不錯。”
顧自逸擡手摩梭着下巴,短暫思忖後他看向冰桃,後者即刻會意:“要麼金銀要麼真心,能把人帶回來就行。”
顧自逸微微一笑:“嗯。”
等冰桃離開後,他往雪藕旁走近一步,輕聲問道:“雖說不全然是武林至武,但這批三月客也是十幾回合輪打下來的,怎麼隻看上了一個?”
雪藕脫口而出:“我看不到其他人身上的武道,無武道不功夫。”
“啧。”顧自逸笑笑:“講究。”
雪藕習武身亦是習武命,聽說他娘親生他時,那是跟幹了場大架似的“誰與争鋒”,他娘親笑話說:這小子好哇,把老娘肚子當練武場一練就是八九個月!
别家小娃爬着走時,他已然四肢靈活宛若潑猴;别人直立行走時,他已然竄天竄地竄樹竄河無所不竄……第一天學武時,就僅憑一身蠻勁給武學師傅掄得一趔趄;稍長些便鮮少有能與之對上十來回合以上的武生了。
所以偶爾沿途看到些好苗子,顧自逸不惜花重金聘人來交上兩手,除了滿足雪藕,也當看場好戲。
不過至今還未見到能勝過雪藕的,也是一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