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畫筆的沙沙聲、顔料的混合氣味、炭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以及時不時的笑鬧聲中悄然流逝。蘇念思已經在這個“路遠小分隊”裡“混”了一段時間,從最初的格格不入、狀況百出、甚至制造“橙色災難”,到現在……嗯,依舊狀況百出,偶爾還是會制造點小麻煩,但似乎大家(除了某人)已經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帶來的那份額外的“元氣”和“噪音”。
路遠仍然是那個惜字如金、表情冷淡的路遠。他對蘇念思的态度,表面上看,和最初并沒有太大差别。她試圖跟他說話,他要麼不理睬,要麼用單音節回應,仿佛在打發一隻煩人的蒼蠅;她不小心碰到他,他會立刻像觸電一樣避開,仿佛她身上帶着靜電;她畫出“鬼畫符”向他請教,他會給出最精簡、最不留情面、直擊痛點的指點,從不拐彎抹角。
然而,變化,往往發生在不經意間,發生在那些微小的細節裡,隻有最敏銳的觀察者,或者變化發生的主體本身,才能隐約捕捉到。
這天下午是素描課,畫的是一個穿着複雜民族服飾的女模特。模特身上的服飾層層疊疊,紋理繁複,褶皺交錯,難度非常大,不僅要處理好人物結構、比例,還要表現好繁複的衣物質感、光影在褶皺上的變化以及不同材質的對比。整個畫室的氣氛都比平時更加凝重和專注。
畫室裡很安靜,隻有鉛筆和炭筆在畫紙上摩擦的細微聲音,以及偶爾響起的老師講解的聲音。
蘇念思畫得很吃力。她基礎相對薄弱,尤其是在結構和體積上欠缺訓練,處理這種複雜的對象更是捉襟見肘。畫了半個多小時,畫面依舊是一片混亂,人物比例失調,頭部偏大,肩膀歪斜,衣服的褶皺畫得像一堆雜亂無章的麻繩,完全沒有體積感和質感。她越畫越急躁,心裡冒火,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重,炭筆在畫紙上劃出刺耳的、讓人心煩的“吱啦”聲。
“啧。”一聲輕微的、帶着明顯不耐煩和一絲嫌棄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蘇念思擡頭,看到路遠正站在她的畫架旁邊,皺着眉看她的畫闆。他似乎是正好經過,或者隻是習慣性地掃了一眼。
“急什麼?”路遠的聲音依舊冷淡,像冰塊一樣沒有溫度,“結構都沒找準,比例也完全是錯的,畫那麼多褶子有什麼用?全是錯的,返工擦掉隻會更髒。”
又是這種一針見血的、毫不留情的批評。換做以前,蘇念思可能會覺得有點委屈,或者嘴硬反駁兩句,試圖為自己的“抽象風格”辯解。但這段時間被路遠“毒舌”慣了,她反而冷靜了些,看着自己的畫,也覺得确實一塌糊塗,無從辯駁。
“我……我就是找不準……結構和比例,一畫衣服就亂了。”她有些洩氣地說,聲音裡帶着明顯的沮喪。
路遠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猶豫。他的眼神在她混亂的畫面上停留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前方的模特。然後,他拿起一支軟炭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随手拿起蘇念思放在筆筒裡的一支,走近蘇念思的畫架前。
“看清楚。”他說着,沒有像之前速寫課時那樣隻是在空中比劃,而是直接在蘇念思畫紙旁邊的空白處,找到一個幹淨的角落,快速地勾勒起來。這個舉動本身,就是一個微小的、卻意義非凡的變化——他願意直接在她的畫紙上(雖然是空白處)進行示範了。
他的動作依舊那麼流暢自信,帶着一種大師級的從容。先用長直線切出模特大的動态和身體的塊面感,寥寥數筆,一個穩定而有體積感的人體框架就立起來了,準确地抓住了模特的重心和姿态。“先抓整體,用概括的線條把人體的大的動态和體積塊面畫出來,再找關鍵的轉折點。肩膀、胯部、膝蓋、手肘……這些是骨點,是支撐結構的地方,也是體積轉折最明顯的地方。”
然後,他用概括的線條,快速地表現出衣服大的走向和體積感,不是去畫每一條褶皺,而是畫出布料覆蓋在人體上的體積感和流向。“衣服是穿在人身上的,它的褶皺要跟着人體的結構走,要表現出布料覆蓋在不同體積上的感覺,不是一堆亂線。先分出大的受光面、背光面和反光,把體積感和大的明暗關系畫出來,再去刻畫細節和具體的褶皺紋理。”
他畫得很快,線條帶着一種速度感和力量感,講解也極其精煉,每一個字都落在點子上,如同直接将知識注入蘇念思的腦海。
蘇念思看得目不轉睛,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複雜的衣服不是一條一條褶子去畫,而是要先畫出它覆蓋在人體上的體積感和大的結構!這種思路,是她之前完全沒有想過的。
路遠畫完,将炭筆扔回筆筒,看了一眼愣在那裡的蘇念思,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到了自己的畫架前,繼續完成他的作品。他的臉上依舊是那種冷峻的表情,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蘇念思看着旁邊那幾筆精妙的示範,那隻用寥寥數筆就畫出了體積感和結構的身體和衣服,又看了看路遠專注的側臉,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暖流。這家夥……雖然嘴巴毒,批評得毫不留情,但好像……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至少,他願意停下來,花時間給自己做示範了,而且是在自己的畫紙上!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他通常隻會冷冷地指出問題,然後讓你自己去琢磨。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拿起橡皮,擦掉了自己畫錯的部分,開始嘗試用路遠教的方法重新起稿。
這一次,她不再像之前那樣焦躁不安,而是沉下心來,努力去感受模特的整體結構和衣服的體積。雖然依舊困難重重,畫出來的線條也遠不如路遠那樣準确和流暢,但思路清晰了很多,下筆也比之前更有了方向感。她緊抿着嘴唇,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和平時那個咋咋呼呼的樣子判若兩人,身上散發出一種認真的、投入的氣場。
路遠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畫着他的畫。他的畫面進展神速,模特的形态、神情、服飾的質感都表現得十分到位,光影關系更是處理得無可挑剔,整幅畫透着一種成熟和穩定。
但他偶爾會分心,眼角的餘光會不由自主地瞟向旁邊的蘇念思。
他看到她不再像之前那樣焦躁不安,而是沉下心來,一筆一筆地、雖然笨拙但很認真地在畫着。她緊抿着嘴唇,眉頭微蹙,眼神專注,身上沾着一點炭灰,但那種投入的神情,讓他看到了她與平日裡不同的一面。
當看到她終于用概括的線條,大緻找準了模特身體的動态和比例,雖然還很粗糙,但已經有了正确的方向時,路遠的心裡,竟然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