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系的專業課,尤其是素描、色彩這些基礎課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寬敞明亮的畫室裡度過的。畫架挨着畫架,畫闆并排,學生們支起自己的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創作裡,用畫筆和線條與眼前的靜物、石膏像或模特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自從上次的“食堂觀察”之後,路遠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忽視蘇念思的存在。她的身影似乎總是會不經意地闖入他的視線。他甚至會下意識地在畫室裡尋找她的身影,确定她在哪裡,在做什麼。這種不自覺的關注,讓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和困惑。
這天下午是靜物素描課,畫室中央擺放着一組精心布置的靜物:幾個質地不同的陶罐,幾隻顔色鮮豔的水果,還有幾塊不同顔色和材質的襯布,在燈光下投下複雜的光影。學生們陸續走進畫室,各自找好光線和角度都比較理想的位置,支起畫架。
路遠像往常一樣,徑直走向他習慣坐的一個位置——那裡光線充足,角度穩定,便于觀察。他剛把畫闆固定好,拿出鉛筆刀,準備削鉛筆,就聽到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支畫架的聲音。
他轉頭一看,發現蘇念思正吭哧吭哧地把她的畫架支在了他旁邊的空位上。那個位置平時并不是她常坐的。
“嗨,路遠!”蘇念思擡頭看到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帶着一絲輕松的語氣,“不介意我坐你旁邊吧?我覺得這裡光線好像不錯!”
路遠愣了一下。以前,蘇念思雖然也和他們混在一起,但在畫室裡,她似乎總是下意識地離他遠一點,大概是怕被他挑剔的眼神審視,或者被他毒舌點評自己的畫。今天怎麼主動湊過來了?而且是坐到他旁邊?
他心裡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像一塊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漣漪。但面上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她的到來。他做不到像聶少華那樣熱情,也做不到像吳宇那樣溫和,他慣有的反應就是這樣。
“謝啦!”蘇念思得到許可,開心地把畫闆放好,拿出畫筆、橡皮和鉛筆刀,開始準備畫畫。
于是,兩個畫闆就這樣并排立在了一起,在空曠的畫室裡,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隻屬于他們兩人的空間。
老師在前面講解了今天的靜物構圖要點和光影處理技巧後,學生們便紛紛開始動筆了。
畫室裡很快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隻剩下鉛筆在畫紙上摩擦的沙沙聲,以及偶爾有人挪動身體發出的輕響。
路遠很快就進入了狀态。他的觀察力敏銳而獨到,落筆精準而肯定,線條流暢而富有力量。他習慣先用長直線快速地勾勒出物體的基本形态和比例關系,如同搭建骨骼,然後再逐步深入,鋪設大的明暗調子,構建出畫面空間的體塊感。他的畫風嚴謹而寫實,帶着一種冷靜的控制力和學院派的紮實基礎。
而旁邊的蘇念思,則完全是另一種風格。
她的起稿方式顯得有些……随心所欲,甚至可以說有些跳躍。雖然也注意了構圖,但線條明顯沒有路遠那麼肯定,帶着幾分試探和猶豫。她似乎更注重感覺和氛圍,有時候會盯着靜物看很久,仿佛在和它們進行心靈交流,然後猛地在畫紙上塗抹幾筆,接着又陷入沉思,或者用橡皮擦掉一大片,重新來過。她的畫闆上,總是充滿了修改的痕迹。
路遠偶爾會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眼她的畫闆。他不得不承認,雖然蘇念思的基礎不算紮實,線條也有些稚嫩,對形體的把握也還不夠精确,但她的畫面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靈氣和活力,一種大膽而生動的表現力。她對色彩的感覺似乎比對形體更敏銳(雖然這是素描課,但她也能用黑白灰表現出微妙的色彩傾向),即使是黑白灰的調子,她也能鋪陳出一種微妙的韻律感和生動的筆觸。
這和他自己那種一絲不苟、追求精準的畫法截然不同,卻意外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他第一次開始思考,原來繪畫除了嚴謹的科學,還有這樣一種感性的表達方式。
兩人并肩畫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世界裡,誰也沒有說話,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
空氣中彌漫着鉛筆屑的味道、畫紙的氣息,以及遠處傳來的一點點松節油的味道。陽光透過窗戶,在他們身上和畫闆上投下移動的光斑,随着時間的推移緩緩變化着角度和形狀。
時間在專注的筆觸和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有時候,路遠會停下筆,微微眯起眼睛,審視自己的畫面,或者觀察靜物的細節,思考下一步如何深入刻畫。在他停頓的時候,他能清晰地聽到旁邊蘇念思筆尖摩擦畫紙的沙沙聲,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還有她偶爾因為畫錯而發出的懊惱的吸氣聲或者小聲的嘀咕。這些聲音,非但沒有打擾他,反而像是一種奇妙的背景音樂,讓他感到一種并不孤單的陪伴感。
有一次,蘇念思的橡皮不小心滾到了地上,正好滾到了路遠的腳邊。
她俯身去撿,長發垂落下來,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差點掃到路遠的胳膊。路遠下意識地往旁邊側了側身,避開了她的頭發,心裡卻因為那瞬間的靠近而産生一絲莫名的緊張。他甚至能聞到她發梢傳來的淡淡的洗發水香味。
“啊,不好意思。”蘇念思撿起橡皮,擡頭對他笑了笑,臉上帶着一絲歉意。
路遠搖搖頭,示意沒事,目光卻在她沾了鉛筆灰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秒,然後迅速移開,重新落回自己的畫闆上。心髒卻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一種微熱的感覺從胸口蔓延開來。
又過了一會兒,蘇念思似乎遇到了難題。她對着那個陶罐的弧度和高光部分,反複修改了好幾次,都不太滿意,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嘴裡還小聲嘀咕着,帶着一絲沮喪:“這個弧度怎麼回事啊……怎麼老是畫不對……高光這裡也不對,感覺怪怪的……”
路遠聽到了她的嘀咕聲。他猶豫了一下。按照他平時的習慣,他會直接指出她的錯誤,甚至會帶着一絲毫不留情的批評。但今天,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