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糖水鋪那次被蘇念思豪氣幹雲地拍着肩膀、帶着十足的江湖義氣認證為“好兄弟”之後,路遠心裡那點剛剛萌芽的、連他自己都沒弄清楚的異樣情愫,像是被一盆從頭頂澆下的冷水,瞬間冷靜了許多。與其說是消沉,不如說是一種被迫的清醒。
他開始認真反思,是不是自己最近有點想太多了?也許聶少華的調侃隻是無心之舉,或者說,聶少華本身就是個喜歡捕風捉影的家夥。而蘇念思的靠近和依賴,也僅僅是因為她性格本身就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加上在畫畫上确實需要他的幫助和指導。她對丁寒、對吳宇,甚至對聶少華,不也都是那種自來熟、沒什麼距離感的态度嗎?那聲“兄弟”,也許在她心裡,真的就隻是“好朋友”的一種更親近、更認可的表達方式,不含任何其他的深意。
“兄弟”就“兄弟”吧,路遠這樣反複地、強硬地告訴自己。至少,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刻意針對他、處處找茬,甚至還挺“崇拜”他的畫技和指導能力,這一點,對一個沉浸在藝術世界裡的人來說,是很難得的。比起以前那種互相看不順眼、一見面就想拔刀相向的氣氛,現在這種“兄弟”關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相處起來輕松多了,畫室裡的氣氛也融洽多了。
想通了(或者說,努力說服自己想通了)這一點,路遠的心态平和了許多。他不再刻意去捕捉蘇念思的眼神,不再因為她無意的靠近而心跳加速,也不再因為聶少華的調侃而反應過激。他努力将自己定位在“可靠的師兄”、“畫畫上的指導者”以及“夠意思的兄弟”這幾個角色上,試圖将自己的心境重新拉回一條安全的、理性的軌道。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靠理性和意志就能完全控制的。感情,或者說,由日複一日相處而産生的聯系,是一種比心動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習慣。習慣,像無聲無息的潮水,在不知不覺間改變着海岸線的形狀。
日子一天天過去,深秋已至,校園裡的銀杏樹染上了最濃烈的金黃,像燃燒的火焰,美麗而短暫。路遠發現,蘇念思的存在,已經不知不覺地滲透到了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變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
他習慣了每天早上走進畫室時,第一眼不是看向自己的畫架,而是那個靠窗的位置。那裡總是已經鋪開了畫紙,旁邊堆着顔料、畫筆,還有一堆看似雜亂無章、仿佛随時會坍塌,但蘇念思自己卻能精準找到任何東西的小物件——那是蘇念思的“領地”,充滿了她的氣息和痕迹。她總是來得很早,要麼已經埋頭苦畫,畫到頭發都翹起來;要麼對着窗外發呆,手裡可能還轉着一支筆;嘴裡可能還哼着不成調的、跑了八百裡的歌,但她自己唱得異常投入。
他習慣了她咋咋呼呼的聲音。無論是看到一幅好畫時的驚歎,還是畫不出想要的效果時的懊惱,亦或是聽到聶少華講了個冷笑話時的爆笑,她的聲音總是充滿活力,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總能打破畫室裡有時過于沉悶的、隻有沙沙聲的寂靜。一開始他覺得吵,覺得影響他集中精神,後來卻覺得……嗯,有點熱鬧也挺好。至少比一片死寂、隻有壓抑的筆觸聲要生動得多,有種鮮活的人氣。
他習慣了和她、以及聶少華、丁寒一起去食堂吃飯。蘇念思總能以她驚人的“美食雷達”精準地找到當天食堂最好吃的窗口,并且以同樣驚人的速度消滅掉餐盤裡的食物。她吃飯的樣子一點也不淑女,甚至可以說有點狼吞虎咽,腮幫子鼓鼓的,像隻填滿食物的小松鼠,但看起來卻格外有食欲,讓人覺得她碗裡的飯菜都變得更香了。他甚至會下意識地把自己餐盤裡不愛吃的青椒或者胡蘿蔔絲夾給她——反正她什麼都吃,而且吃得很開心,一點也不挑食,這是他以前從未對任何人做過的。
他習慣了在畫畫遇到瓶頸時,旁邊會傳來一句帶着點糾結和依賴的聲音:“哎,路遠,你來看我這裡是不是畫得有點奇怪?感覺怪怪的,但又說不上哪裡怪。”然後蘇念思就會抱着她的畫闆,或者直接把畫架推過來,一臉認真又帶着點苦惱地向他請教。他給她講解的時候,她會聽得特别專注,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裡。偶爾恍然大悟般地“哦——原來是這樣!”一聲,然後立刻拿起畫筆,迫不及待地嘗試修改。看着她因為解決了問題而露出開心的、如釋重負的笑容,路遠發現自己心裡也會有種莫名的滿足感,比自己畫出一幅好畫還要令人愉悅。
他習慣了她的一些小動作。比如思考時會下意識地咬着畫筆的末端,或者用筆杆敲敲腦袋(他提醒過好幾次顔料有毒,但她總是記不住,過一會兒又開始了);比如畫得投入時會不自覺地皺起鼻子,像一隻在聞味道的小動物;比如遇到開心的事情,即使隻是畫出了一個滿意的線條,也會忍不住輕輕晃動身體,像尾巴搖晃的小狗。這些小細節,像是一幀幀連續的畫面,悄無聲息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組成了名為“蘇念思”的生動影像。
他甚至習慣了她那有點“過分”的自來熟和肢體接觸。她會在激動地讨論畫畫或者其他事情時,冷不防抓住他的胳膊搖晃,帶着點撒嬌又帶着點興奮;會在表示贊同的時候用力點頭,然後一不小心撞到他;會在走路的時候不看路,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差點摔倒或者撞到别人,然後下意識地扶住他或者抓住他的衣角。一開始他會渾身僵硬,覺得非常不自在,甚至想立刻甩開她的手。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排斥了。甚至有一次,她在食堂端着盤子轉身時差點撞到迎面走來的老師,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心裡掠過的不再是尴尬和别扭,而是一種帶着點擔憂的迅速反應,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這個動作已經重複過無數次。
這種習慣是潛移默化的,像溫水煮青蛙,等路遠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對蘇念思的存在習以為常,甚至到了……如果哪天她沒來畫室,或者中午沒和大家一起吃飯,他會覺得有點不自在,好像生活裡缺了點什麼,畫室裡少了一抹亮麗的色彩,食堂的飯菜也好像沒那麼香了。
他會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空着的、堆滿了畫具和雜物的位置,會忍不住問旁邊的聶少華或者丁寒:“蘇念思今天怎麼沒來?”問完又覺得多餘,自己心裡是知道答案的,但就是忍不住想問出口,仿佛确認一下她的缺席,才能解釋自己心裡的那點空落。
“哦,念念啊,她說她上午沒課,想睡個懶覺,下午才來。”聶少華通常會這樣回答,然後附贈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帶着那種“我都懂”的壞笑,“怎麼,路遠同學,想她了?我們‘好兄弟’不在,不習慣了?”
路遠會立刻闆起臉,試圖用冷淡的表情來掩飾自己内心的真實感受:“我隻是随便問問,少一個人有點不習慣,畫室太安靜了。”
“哦——不習慣啊——太安靜了啊——”聶少華拖長了語調,尾音帶着明顯的揶揄,笑得像隻偷腥得逞的貓。
路遠懶得理他,知道自己越解釋,聶少華越來勁。但他心裡卻不得不承認,聶少華說得沒錯,他确實有點……不習慣。那種不習慣,已經超越了“團隊少了一個人”的範疇,更像是一種個人化的、對某個特定存在缺席的感知。
這種“不習慣”,在他看來,是對一個“兄弟”的正常關心,是對一個固定團隊成員缺席的正常反應。嗯,一定是這樣。他這樣固執地告訴自己。
他還習慣了幫她收拾“爛攤子”。蘇念思性格大大咧咧,丢三落四是常有的事。不是忘了帶畫闆,就是把顔料蹭到衣服上,要麼就是水杯落在畫室,圍巾忘在食堂。路遠作為離她最近(物理距離上,也可能是心理距離上)的人,經常扮演着“提醒者”和“善後者”的角色。
“蘇念思,你的調色盤沒洗,顔料都幹了。”
“蘇念思,你的畫夾拉鍊沒拉,小心東西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