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過一女子，孔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做賢良修德之人有什麼好？又費力又得不到好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修身養性，君子事也。”獨孤昭儀微笑着還擊，李弘澤自然察覺到二人話鋒裡的深意，便說道：“阿宛姑娘，你江湖落拓，看起來也不像是一個修德之人。你恣情恣肆，就不必勸别人克己守禮了。”
沒想到太子為了昭儀，居然對救命恩人這麼不客氣，看來他們二人不簡單。謝宛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我瞎操心，自求多福吧。”柳洲隐在一旁看不真切，想不明白，“怎麼了，阿宛，怎麼就自求多福了？”謝宛行走江湖多年練就了看人顔色的本領，一時之間想不出來要怎麼解釋，“沒什麼，江湖裡這是一句祝福的話。”
“殿下，瓜州軍情，你也知道了。”柳洲隐垂下頭，“我想了一晚上，總覺得不對，所以，等殿下安定好了，我就去西境親自看看。”
“安定？”李弘澤疑惑道，“你不必管我，想去就去。我在東宮，可以自保，父親軟禁了路妃，我在宮裡也有照應，不會有事的。”
聽見這句“宮裡也有照應”，謝宛更加笃定太子和昭儀之間的關系。她瞟了柳洲隐一眼，見對方毫無感覺，隻好搖了搖頭，柳洲隐于人情世故并不上心，在男女之情這塊兒也單純得像白紙一樣，哪裡會明白女兒家心裡怎麼想。
“話說回來，我在東宮，聽聞崔神秀還京，心裡也覺得蹊跷。不過，二郎不必着急，都護府有我安插的潛淵衛，等他們回京後再跟着走也不遲。到時候無非是告假，辦個過所文書，你且放心。”
四人寒暄了會兒，李弘澤就托言病體初愈，體力不支，送柳洲隐和謝宛出了行宮，勸柳洲隐快回柳府，莫讓柳令公牽挂。此時，行宮隻剩下了他和獨孤昭儀二人。
西域的毒來勢洶洶，李弘澤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獨孤昭儀忙迎上去，扶住了李弘澤的脊背，“殿下小心！”
“強撐了這麼久，差點露餡。柳大已經不在了，我這邊，不能讓二郎挂懷。”李弘澤咳嗽數聲，直視獨孤昭儀關切的目光，“我……其實都懂。其實，你見我第一面的時候，我就猜出來了。有時候，腦子轉得快，就有這麼一點不好。”
獨孤昭儀扶着他坐下，羞赧紅了臉，“半老徐娘，一點懷春之思，真是可笑。所以，殿下來找我，是看準了我對你的心意，也笃定我會幫你吧。”
“是，但不全是。我的過往，你也知道。岌岌可危，身邊又無嫔禦，可以說多少年了，沒人會那樣關心我，”李弘澤背過頭去，“你不過比我年長一兩歲，哪來的什麼半老徐娘之說？昭儀，你知道嗎，你本來可以不用身處險境，隻要離我遠遠的就好了，可是我醒來，你還在一旁。”
沒想到李弘澤并不像儒生一樣彎彎繞，反倒是直截了當把心裡話說了出來。也是，他身邊的人朝不保夕，很多話如果不說出來可能這輩子就沒機會。
“此情誼，弘澤不知道要如何去還。君君臣臣，我還想不到要怎麼承昭儀的情。”李弘澤心裡，君臣父子，始終是一道鴻溝，和獨孤越禮逾矩，實在是難如登天，“隻能盡其所有，力保昭儀安全。”
獨孤昭儀眼中帶淚，“我早知道會這樣，不過心中一點妄想，太子殿下見笑了。”
很多時候，如果不摻雜真情，隻是交易倒還好——獨孤昭儀幫他打探宮裡的消息，而他即位後好好安置獨孤和越王，各取所需。怎麼現在，變得如此麻煩了……李弘澤想，要是自己真的冷血無情、利欲熏心就好了，偏偏從小是魏侯這樣赤忱的人教授自己為人之道。因為感受過徹骨的寒，所以向往和煦的暖，越缺少什麼，就越想要什麼，哪怕想要的東西，帝王家并不能給他。
但李弘澤也不想真正變成那種可悲的人，很多時候，他隻想要一個家，就像當初和溫勻姿，和魏侯，和母親那樣，這點小小的願望，父親從來吝啬……是啊，父親，他那個殘忍狠厲的父親，戕害至交的父親。李弘澤對父親，從一開始的尊敬，到後來的畏懼，再到現在的怨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再也不奢望從父親那裡得到些許的關愛，包括母親也是。
就算再怎麼渴望，禮法的束縛早已在無形之中讓他不敢跨越雷池，若是普通嫔妃還好，獨孤昭儀可是和親的公主，眼下父親最寵愛的女人，李弘澤不可能拎不清。
熏風陣陣，自窗外吹來。“昭儀恩惠，弘澤難以消受，卻也有報答之法，”他思緒亂得很，但是有一點卻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不能和獨孤昭儀私相授受。他是太子，是一國儲君，以後也會有别的女人，實在沒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給自己抹上污點，“還請昭儀，莫再對弘澤過于用心，否則，我無法自保，更保不了你啊。”
皇帝之于李弘澤，不是父親而是君，隻要皇帝還在，李弘澤就不可能毫無顧忌。獨孤昭儀怎會不明白，“我都明白，太子，此事以後再說吧。”她背對李弘澤，抹着眼淚。李弘澤暗自歎氣，皇帝那麼敏銳，怎麼可能察覺不到獨孤昭儀對自己的情誼？可是父親為什麼沒有遷怒于自己，卻任由獨孤昭儀在行宮陪着他呢？連謝宛一個江湖人，都能猜個七七八八。
“給我一點時間，我……好好想想。”
門外走來一隊人馬，是皇帝接她和太子回宮的儀仗。李弘澤跨過門檻，昂首闊步地走着，一如當日在馬場那般神采奕奕，仿佛所有的失落和痛苦，都在無邊榮耀裡隐匿了。衆人弓着腰，馬車邊的宮人扶他上了車。在一陣鼓吹下，儀仗隊緩緩前行，獨孤昭儀也上了馬車，她和李弘澤相離甚遠，最終的去處也不一樣。承天門前，車隊一分為二，分道揚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