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好了。
偶爾李知想,這個世界上會有另外一個我嗎?另一個平凡的,卻很快樂的我。
平行世界裡的李知,父母雙全,生活拮據卻也滿足,他終其一生都沒住過那樣華美的房子,沒有穿過那麼昂貴的衣物,吃過那麼精細的食物,但他很開心。
快樂。李知曾以為,快樂是一陣接着一陣的清風。
可是現在他才明白,快樂是一戳就散的泡沫。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是個美夢,一團輕軟的雲霧一樣将他托起來,李知所處之處愈來愈高,眼前的事物愈來愈美。
那團雲霧化作通往象征着“幸福”的伊甸園的階梯,他看到一顆色澤鮮豔的蘋果,有一個虛無的聲音對他說,吃了它,吃了它就能得到永遠的幸福——于是李知被魇住一般伸出手,就在他要将其摘下的時候,雲霧散了。
他從至高處狠狠地摔了下來,李知睜開眼睛,看到傾倒在地的殘羹剩飯,還有不斷振翅,嗡嗡作響的蒼蠅。
李知眨了眨眼睛,眼很幹澀,宛如幹枯的河流,他側着癱倒在地上,身體蜷縮着,是個嬰兒在母親子宮裡的姿勢。
他的兩隻手垂在一邊,痙攣着——可這痙攣的幅度極小,若不仔細看,絕對發現不出來。
爬起來吧……可是身體仿佛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手指,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在顫抖。
不論李知如何努力,它都隻是顫抖……拜托了……動一動吧……
撐在地面上……然後爬起來将自己收拾幹淨去上課,為什麼做不到呢?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啊……
李知的眼皮神經質地顫抖着,一聲如同獸類瀕死時的悲鳴,從他的齒關處洩了出來。李知意識到一個可悲的事實——他所躺的地方并不是冰冷堅硬的地面,而是一片沼澤,越是掙紮,隻會陷的越快…
“誰在那裡!”突然的,一道男聲響了起來,不斷晃動的手電筒的光亮使李知什麼也看不見。過了許久,他才看清楚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人,那是個中年男子。
是學校的器材室老師。
“同學…同學?”那男老師顯然是被李知的這幅“尊容”給吓了一跳,“你怎麼回事?這……”
他環顧一周,指着那個倒在地上的大垃圾桶,“這是誰弄的?”
“同學,有人欺負你嗎?到底發生了什麼……告訴老師!”
“太過分了!”他義憤填膺道,“你是哪個班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們班主任是誰?剛剛還有誰在這裡!”
李知分開嘴唇,他很慶幸自己還能說話,盡管聲音很輕,可至少能說出來——
“我…我是G10A班的李知,我的班主任是……Jennie劉老師,剛剛…王…王凱軒,韓子…堯,陳…”
他磕磕巴巴地說着,可是說到一半,原本微弱的聲音逐漸趨近于無,最終消失……他注意到面前男老師的臉色變化,從最初的憤怒,到慌張,最後,懊悔。
李知好像聽到了什麼東西“啪嗒”一聲碎掉的聲音。
“這…這樣嗎……可能是有什麼誤會吧,同學,你先起來去清洗一下,額……我也會去找你的班主任說明情況。”隻是丢下這句話,他便匆匆轉身離開,腳步浮亂背影倉惶,幾乎稱的上是“落荒而逃”。
他離開地太急促了,甚至忘記關上球館的門,明媚的陽光自外傾灑到布滿塵灰的地上,有那麼一束落到了李知的腳邊。
李知的腳神經質地彈了彈,像一條脫水的魚,他雙目無神地看着前方,面孔濡濕,全身上下隻有眼皮能動——那是眼淚。
李知意識到自己哭了,約摸幾秒後,哀恸的、絕望的哭聲在偌大廢棄的羽毛球場中響起來,那聲音沙啞又尖銳,宛如在崩斷邊緣的絲弦,“啊——”
“啊——!”
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人也好,神也好,鬼也好,不管是誰,救救他吧。
“求……求求你了……”李知倒在地上,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口中的血味濃得令他作嘔,涎液、血液,眼淚混在一起,混亂的像他本身,“幫幫我吧。”
嗒,嗒,是皮鞋踏在地闆上的聲音——李知蓦然睜大眼。
他用盡全力朝那聲音的源頭處望去,半敞着的大門處伫立着一個高挑的身影,他站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一手扶着挂脖耳機,另一手插着兜,那個人身上背着個類似于大提琴狀的琴包,但比普通的大提琴琴包更大。
逆着光,李知看不清他的臉,可他認出那個人了,李知幹枯起皮的嘴唇嗫嚅着,顫抖着聲音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褚明彰。”
褚明彰。你幫幫我吧。
可憐可憐我吧,隻要幫我一個小忙就好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忙……不會很麻煩你的。
“……”可李知的嗓子已經哭啞了,他發不出聲音來,那些話盤繞在他心裡,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與此同時威斯敏斯特鐘聲響起,那隻踏在黑暗處的腳輕輕挪動了一下,而後調轉了方向——
嗒、嗒。與他來時一般平穩的腳步聲。
離開了,褚明彰離開了。
李知閉上眼睛,倒在地上的身體發冷,他再也沒有眼淚可以流出來,落在身上的垃圾像命運的雪花,形成一個小小的、肮髒的墳包。
生命力像淚水一樣逐漸流走,一種常人無法抵禦的寒冷自四肢百骸漫來,一點一點、朝着心髒的方向。
李知的眼皮顫了顫,那細密輕柔的睫羽好似忽然變得重若千鈞,眼前的一切變得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黑沉,最後隻剩下小小的一條縫,連一點微弱的光也看不見了……
……
溫暖的、還不算太寬闊堅實的少年的肩背,襯衫領口處伴随着一股淺淡雪松的氣息,冷白的後頸,修剪齊整的發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