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落是第一個被寒氣凍醒的人。
自修道始,他眼中的天地便浮現出寂寥空明之景,然而在這魔域中,他體察不出空明,有的是無盡寂寥。
又或許是他自己太着急于離開,故而心不能安,難以靜修。
望着門外稀薄的日光,照進這簡陋的卧室,他終于回過神來,将那那礙事的鎖鍊盡數纏在手臂上,起身出門打了一盆水洗漱淨手。
這地方如此荒蕪,能找到一口可供飲用的活井,倒是意外之喜。
要說屋裡那一群人,他粗略掃了一眼,是一個瘋瘋癫癫不懂一點法術的老人,兩個妖族兄弟,三個學道的修士,以及,一個總是默不作聲的被毀了容的年輕人,穆落并不了解他們結伴的經過,隻是覺得這樣的隊伍比較罕見。
肖越是乙雲玄法峰的器修長老,在昨夜入睡前,薛前輩已經把自己的身份告知了他。
當日在收徒大典上,肖越不在出席之列,不過他也耳聞那合劍峰的區長老,是收了個單系火靈根的好苗子,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個孩子。
得知穆落與魔族的這等淵源,他也沒多說什麼,隻是說帶回派内等掌門師兄定奪,對他态度還算平和,不知是不是看在薛前輩的面上,才并未開口責難。
“前輩,我打了一盆水,放在架上。”穆落将盛滿水的木盆端放在木架上。
“麻煩你了。”薛儀自床邊起身,走過來洗着一方幹淨的手帕。
“沒事。”穆落看了床上的人一眼,要不是床上這人醒了之後,望着他的眼神能殺人,他倒是想要近前幫忙,而不至于要薛前輩親自做這換藥之事。
也不是他決意要獻這殷勤,實在是這前輩換藥的手勢笨拙得很,難為那人受得住。
“這樣會不會太緊?”薛儀單手捂住他肋骨處的傷口,另一手纏着繃帶,靠在傷者邊上。
恭清和将額頭抵在他肩上,黑色的長發遮住了臉色,讓人看不真切,隻聽見他隐約應了一聲,帶着些許鼻音。
薛儀又纏了一圈,忍不住又道,“很疼?”
“疼。”他說着,兩隻垂在兩邊的手臂,顫巍巍環上了他的身。
穆落看到此處,已經很佩服對方的耐力了,然而喬若若卻在旁邊咳嗽一聲,擺擺手道:“去去,小孩子不要看。”
說着便把他給推出了門去。
薛儀道:“既然這樣,我還是···”
恭清和并不撒手,“不要,你說我是為你才受了傷,你照顧我是應該的。”
薛儀随即反應過來,“原來你那個時候已經醒了?”
“我走不了路,倒也不算騙你。隻是你當時對我弟弟的承諾,莫要忘了。”恭清和擡起眼來,笑了一下。
他此時額角鼻尖,全都是汗。
薛儀見他這幅模樣,知道他是真的痛極,也不好責備了。
“我記得了。”薛儀無奈地道。
說着替他在跟前綁了個結,挽起他的上衣,就折回水盆前面。
“快要入冬了,魔域人必然在籌備一件盛事。”恭清和突然開口道。
薛儀随口問道,“什麼盛事?”
“冬至前的一天,是那魔域有名的暴君,赤绉之死忌,整個魔域子民為其焚香祭拜,那時節魔域上下缟素,好不哀傷。”他說到此處,臉上露出厭惡,道,“仙魔大戰已經結束了,可歎那老家夥死了幾千年,還是積威不散啊。”
看見薛儀的不解之色,恭清和眉頭更是蹙起,道:“魔族不可久居靈域,修士不可輕涉魔域,以此各自修行,方成大道,自古依然。”
薛儀洗着帕子的手一頓,這人什麼時候變得愛故弄玄虛了,“你想說什麼?”
恭清和将臉龐的長發撥到身後,雙眸微眯,顯得心煩意亂起來:“我們要盡快離開此處,趁着魔族人忙于籌備祭祀,是個機會。”
他是認為竟溪身為魔族,對于營救他們這件事上,隻是被逼無奈的選擇罷了,到底不會太過上心。而在接下來的時間,整個魔域的守衛其實并不森嚴,他們也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裡。
正商議間,肖長老宋铘等人也陸續起身。
“前輩,有什麼喚我一聲,怎麼勞你親自打水。”肖長老首先前去奪過那盆浸染了血污的髒水,端了出門去。
“打水怎麼了?照顧我哥哥不是天經地義的麼?”宋铘卻揉了揉眼睛,軟綿綿靠過來。
恭清和拍了拍他的頭,将他拖離自己身上,免得好不容易包紮好的傷口又被壓出血。
喬若若還在那裡,她剛才一直聽着兩人的對話,隻是默不作聲,見恭清和看過來,便扭頭出了門去。
薛儀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低聲道:“你說她···”
恭清和道:“不會。”
“你知道?”
“如果她在意那位竟先生的處境,就不會妨礙我們的行動,不,不但不會妨礙,興許還會給我們制造機會呢。”
看着對方如此自信的模樣,薛儀仔細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将他們這群人窩藏在此,無論是先前那個魔族,還是喬若若,其實都在承擔着巨大的風險。
目前他們應該也是在想着辦法,如何瞞過族人的耳目,将我們安全送出去。
現在我們自願離開,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衆人各自休養,到恭清和傷勢好轉,可以下床走動,又過去了幾日的時間。
喬若若說待竟溪心意回轉,會将穆落手上那鎖鍊取下,事實上,這幾日裡少年還拖着那累贅的鎖鍊在屋内走動。
至于竟溪這個魔族,倒是行蹤不定,自那次以後就沒再造訪這秘處。
這日,關潇潇和肖長老圍在庭院那片空地上,手上拿着幾顆拼湊出來的靈石,在那研究着傳送陣。
傳送陣的構造本就極其複雜,而決定成敗的關鍵,是媒介。
要想驅動陣法,必須有極其強大的靈源,一般修士驅動陣法需以精血為引,也是這般道理。而空間法陣如此玄奧的道術,所需的靈源更是非同一般。
“其實我一直覺得奇怪,從那驚戾湖中出來時我就在想。”肖長老停下了擺弄的手勢,臉色凝重道,“按理說,那碎玉成陣的法術,是我乙雲一門極古老的秘術···沒想到這魔域人,竟然也會。”
關潇潇吃了一驚,道:“這麼說我也想起來,你們乙雲的空間陣術一向獨步天下,概不外傳。隻可惜自仙魔大戰以來,能準确掌握空間陣法精髓的,也寥寥無幾了。他魔族究竟是如何學會了這一神通的?”
肖長老默然深思,喃喃自語道:“唉,我隻怕是那個叛徒所為。”
他這話說得極其小聲,關潇潇聽不真切,出聲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肖長老擺擺手,連忙改口道,“我是沒想到,這道魔兩脈也有道意相通之處,用那濁氣驅動的陣法威力,竟也絲毫不輸于我們道家千年前的先輩大能,一時唏噓罷了。”
“肖長老的顧慮,不無道理。”她沿着陣法走了半圈,最後停在中央,“血,是靈魂的訊息···通往靈域···”
突然,她臉色一變道:“是了,我怎麼沒想到!”
肖長老不知她突然想起什麼,顯得這樣激動,連忙問她,她卻直接轉身往屋内去。
屋内的人大多在歇息,隻有薛儀立在窗邊,聽得有人推門而入,才側頭望過來。
關潇潇走過去道:“空間轉換之術,是你們乙雲最引以為傲的法術。古往今來,能将此術加諸器物之上而至千年不壞,我想也隻有您了。”
見他仍是一幅茫然的神色,關潇潇繼續道:“血液具有靈魂的訊息!何況是如前輩這般具有渡劫期修為的人呢!當年我派先輩···”
恰在這時,恭清和扶着床沿,單手撐着身體從床上起了身。
看到清和的動作,關潇潇似有些忌憚,很快停住口,擺了擺手道:“這個陣法還有需要前輩相助的地方,不過您如今傷勢未愈,還是再等幾天吧。”
她退出去時,忙亂之中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油燈。
薛儀當下走過去,就要扶正。
旁邊打坐的穆落見到,本想過來幫忙,卻被他攔住了道,“你歇着,讓我收拾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