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水流,從無極的一邊,貫穿到另外一邊。
逐漸地,水流開始從腳底蔓延上來,薛儀目睹眼前光景,一瞬間似乎足以看穿一切,看整個世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博大氣勢,沖擊着他的神經。
然而他正要從中體察出什麼,整個時空又開始急速旋轉,扭曲,光和色開始迅速退去,他往後卻步,腳下再次出現一個暗沉沉的黑洞,水也将從洞口流去,黑洞中,更有無數透着詭異光芒的眼睛瞪着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跌落。
這一幕,正是他剛剛穿入這個世界,境界滑落之時見到的情景。
然而與上一次的無限下墜感不同,這次的黑暗如有實質,它每觸及的一處,都是刺痛。他開始往地洞外走,緩慢地呼吸着血腥的味道,有如初出娘胎的過程。
不知持續爬了多久,山洞已經快到盡頭,遠處投來一絲溫暖。光影處,一個人站在那裡,向他伸出了手···
他竭力擺脫夢靥,抓住了那隻伸過來的手,然而等他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個帶着面具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似乎意識到他醒了過來,才從床邊起身,松開了手,去繼續自己的工作。薛儀單手撐着身體靠坐起來,擡頭看着周圍陌生卻還算舒适的環境。
那少年拿着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正在擦拭着屋内零星的家當,動作極輕極慢,力道控制得尤其精準,沒落下一點聲音。
這些連他都認為瑣碎的事,在這個少年手上做着,倒似乎稱得上專注了。
“阿月。”薛儀喚了對方一聲。
少年手上一頓,看着他,半響,還是脫下了面具,果然露出那張熟悉的臉,他随手将面具丢在一旁,聳聳肩道:“得了,原來師尊還沒有病得糊塗了。”
薛儀默然半響,其實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隻是不想讓自己又暈倒過去,腦海中白茫茫的,還問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問題。
“這是何處?”
這時候,少年熟悉的一雙冷眼便望了過來:“隻是一個破獵戶家裡,原就空了的,你就放心吧。”
薛儀微微動了動自己的四肢,雖然麻木,但還是有些知覺的,真是萬幸,他道:“我昏迷多久了?”
“有半個月了。”
昊月似乎對于他到了這個地步還在死撐,感到十分好笑,忍不住冷冷指出道,“手指骨斷裂,已經幫你接上了,這段時間你不能用。還有身上的魔毒,一時半會清除不了,你做好心理準備。”
他說着,便将手帕丢入木盆中,推開窗,倒了出去。
窗外是一片綠蔭,底下是一道水流。
想這荒郊野外,倒是處置便利,薛儀聽見水聲,便有些心動了,這身上黏糊糊的,好歹需要清洗一下,都過了半個月,眼前這便宜徒弟自然不會細心到要替他處理的地步。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昊月直言道:“你五髒俱損,靈力更是運轉不得半分,在這臨冬時節,萬一再受了冷,我也再救你不得的了。”
薛儀低頭看了看己身情形,方才知道自己身上被繃帶密密地纏着,連臉上原本的緊繃感,也是繃帶的緣故,到底還是給他穿了一件寬松的中衣,蓋着薄被。而原本那一頭變得斑白的長發,此刻也已經恢複了烏黑,也不知他為自己治療這身傷勢,廢了多少精力。
“多謝你前去救我,阿月,不,是魔尊大人才對。”
看着昊月驚訝的神色,薛儀很想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然而他還是收斂聲色,靜待對方接下來的反應。
房中此時的氣氛,瞬間變得緊繃起來。
昊月道:“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
薛儀想說,其實從一開始···然而,他當然不能這麼說。
當時昊月進來赤水牢中救人,薛儀原是被那毒物折磨着,生生又被那一股魔息擾醒過來,自然聽到些許他們的談話。再後來數次颠簸,他便昏昏沉沉,依稀感覺出了法陣。
薛儀老實答道:“在你進來救我的時候,其實我還有一點意識。”
少年果然微微一震,沉默地與他對視,眼中泛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不可言說。
“在那種情況下,你竟然還有意識。”最後他雙眼微晗,隻是緩緩地說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不過,”他又冷笑道:“你就不怕那些魔族胡言亂語,認錯了人。”
薛儀倒是笑了:“這不重要,因為你已承認了。”
少年卻單手就将薛儀從床上拎了起身,猶如拎着一片毛羽一般輕巧,腰間的劍拔出半截,正寒光凜凜,抵在他的脖子前。
“閣下既然非要點破,自然也明白現下的處境了,是麼?”昊月明顯沒有料到,會有人蠢到主動挑明他的另一重身份來。
道魔一向敵對,他不是心知肚明的麼?
“你既然救了我,就不會輕易殺我了。其實這條命,是不是對魔尊您,還有點用處的呢?”薛儀輕聲道,長布條遮住了他蒼白的相貌,唯獨那一雙清冷的眼,此時卻沾染了幾分虛弱,水波流轉之間,竟有幾分動人之感。
少年看得心頭猛然一跳,随後又仿佛被說中了心頭的某處,急聲道:“不過是個瀕死的人修,就敢這般與我說話?”随即手上的劍刃,又緊了一分。
“别生氣,我沒有惡意。”本來就知道的事,如今挑明了,不是讓雙方都得了自在麼。他們其實早該如此。
他現在對魔尊完全造不成任何的威脅,薛儀搞不清他為何突然就生氣起來,也隻是像慣常那樣,順了下對方的毛。
昊月怒氣方歇,望着薛儀毫無異樣的臉色,收回了劍。
當初知道自己的魔族身份後,他薛儀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仇視之态,大概是自恃修為高強的緣故吧。
如今面對他的真實身份,這人總該與那些假仁假義的道修一般,會做出鄙夷的臉色才是。
然而,他卻還是如往常一般,竟然絲毫不覺得惱恨和嫌惡,還叫他别生氣。
明明是自己欺瞞在先,還得到這樣的原諒···這修士真是···少年這般想着,不覺唇角勾起,露出笑來。
薛儀見他忽而笑了,有些莫名,問道:“你笑什麼?”
“笑你蠢。”昊月說罷,便掉頭出了門去。
不過一會,卻端進來一鍋紅的發黑的湯藥,煮的已經有些過了,湯水隻能從藥材和爛肉裡隔出一碗的量。
薛儀初始聞時,覺得頗香,但還未過一陣,便從胃裡泛出一股惡心,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覺得那香氣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什麼?”薛儀客氣地問着,身體還是不覺作出了推拒的反應,隻是他手腕被昊月一把扯住,就被扯開了衣衫。
少年說話的聲線溫柔,低聲說道:“這是什麼,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你所中之毒,并不十分棘手,不過讓那些個化神期的修士靈脈盡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