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窮黑暗将她籠罩,猶如深淵。
“乖一點,阿晚。”
仙人冷冷叩玉的嗓音傳來,袁渙軒半跪在她身前,擡手掐住她的下颌。
暮兮晚被迫仰起頭看着這位曾經呵護自己的師兄,她神思混沌,又疲又倦,可卻咬牙集中着精神,哪怕狼狽到這個地步,也不想在這個人面前示弱。
“你聰慧,耀眼,本該成為方外宮對付帝微垣的一張底牌,可你不夠果決,不夠狠心,在帝微垣百年,也沒能做到殺了楚扶昀。”
“以至于,還讓你生了背叛我的心思。”
背叛?
她哪裡背叛方外宮了?
暮兮晚唇畔止不住地發抖,似乎拼了命想說話,可身體被下了法術,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是方外宮的少宮主,她屬于千洲,這兩點沒有一日忘卻過,也從未想過背叛。
“也罷,我不難為你,楚扶昀除不掉也算了。”袁渙軒端詳着她如今脆弱狼狽,足以任他為所欲為的模樣,笑了,“我怎麼舍得怪你呢,隻是在外面玩兒夠了,該回來了。”
他說着,輕輕擡手,想安撫她顫抖的眼睫。
暮兮晚拼了命想挪動身體往後躲,卻被這位昔日的兄長牢牢鉗制在原地。
“夠了,别再掙紮。”察覺到她的抗拒,袁渙軒收緊了手中的力道,同時,另一隻手開始撚訣作法,“離開我,你又想去哪兒?再回楚扶昀身邊嗎?”
“妄想。”
困着暮兮晚的陣法頓時光芒肆意,随着袁渙軒不斷念咒,有嚣張的火焰在陣中漸漸燃起。
“你合該回到方外宮,合該是我的掌中雀,今後你依舊是方外宮的少宮主,我們會回到以前那樣,你會永遠留在我身邊,不好麼?”
袁渙軒笑着站起身,幾步走出陣外,拂了拂衣袖——哪怕這個時候,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從容溫和,宛如謙謙君子的得體模樣。
“别怕,不會疼太久。”他看着逐漸湮沒在火光中的她,笑道,“隻是一場火而已,它會徹底燒毀你與楚扶昀之間的紅鸾契,從此以後,你與他,也再不會有什麼幹系了。”
暮兮晚臉色蒼白,止不住的寒意從背後升起,她不得不承認,曾經她确然是親昵并敬慕這位師兄的。
她喜歡溫柔翩翩的如玉佳公子,而袁渙軒的一舉一動都剛剛好符合她對“兄長”的一切想象。
很早以前在方外宮時,袁渙軒會在她犯錯之際替她遮掩,會指點她的問道修行,若她偶有不适身負病恙了,他亦是關懷備至。
可時至今日,她才認清了這位光風霁月的師兄真正的模樣。
紅鸾契。
袁渙軒大費周章想毀掉的,居然是她與楚扶昀的紅鸾契。
紅鸾契是一種在四海十洲十分尋常又極為特殊的契印。
它會在仙眷情定相知,許下結姻信物時自然形成,化作一道祝福留在雙方魂魄中,隻要信物仍在,隻要魂魄不散,便可感知對方生死。
在十洲境内,每當有一對有情人成婚,并簽下對月婚帖時,自然就會生出一道紅鸾契。
暮兮晚終于明悟了,袁渙軒是想燒了她與楚扶昀的婚帖,同時抹除留在她魂魄上的,那一道紅鸾祝福。
師兄認為,她對楚扶昀動情動心了,所以說她“背叛”了他。
多麼的……可笑。
暮兮晚隻覺得荒唐,就為了這麼個理由,他沒有過問過她的半點兒意思,就這樣輕飄飄将她推進了大火中。
她看着袁渙軒笑得深情款款,而在這背後,是不加掩飾的偏執與癡狂。
她也眼睜睜地看見,她與楚扶昀之間的存在了近百年的對月婚帖,在這場大火中,一點點化作灰燼。
與此同時,身上傳來火燒般的疼。
暮兮晚後知後覺地低頭看去,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衣衫,發尾,全部起了火,大火從下到上一路蔓延,将她吞噬裹挾。
最後,她看見袁渙軒神情遽變。
暮雲蒼茫,那天的方外宮,起了一場不為人知的火。
……
幽冥,枉死城。
暮兮晚垂着眸,在酒家客棧的大堂裡,低聲同長嬴講述完了這場過往。
“這場火不知為何出了差錯,它變成了一場,真正會要人命的真火。”暮兮晚緩了緩,不等長嬴說話,又道,“然後……如師父您所見,我就被燒死了。”
“但我畢竟不是個束手就擒的傻子,用了點兒辦法保住了自己魂魄不散,才得以堅持到師父您來救我。”
長嬴聽得震撼,随後,他攥緊了拳頭,咬着牙道:“孽障小兒!”
暮兮晚呼出一口氣:“我死後,袁渙軒徹底控制了方外宮,他拿走了我原本在方外宮的所有權力,接管了對我忠心的下屬,我原本潛心數十年煉化的寶物,也落在他手裡了。”
“然後,十洲如今所有人,都在贊揚他癡情一片,稱他品行高潔,多少仙家貴女因此對他趨之若鹜。”
長嬴惆怅:“所以你才想回去。”
暮兮晚聽得這話倒是笑了,一隻手托着腮,轉眸看着師父:“對啊,我想回去,我真的很想問問他……憑什麼呢?憑什麼……殺我殺的這樣幹脆狠心呢?”
長影歎道:“可你如今才剛剛凝成半個實體,魂魄不穩,隻怕一回陽間,随時都有可能煙消雲散!”
暮兮晚一愣,噎住無話。
她明白師父說得在理……可是,被死亡折磨了十二年,五感不全,意識模糊,她真的,真的不是很想再等了。
她轉眸看向窗外,隻見枉死城風雨戚戚,仍是晦暗如淵。
而森羅殿前,夜色陰沉。
太師仲容領着從方外宮闖來的所有兵甲全部跑了個幹幹淨淨——廢話,剛剛講完少宮主之死的始末,再不跑,可就真的跑不掉了。
“白帝,您……”崔絕看着坐在殿上,似乎依舊沒半分波瀾的白洲少帝,忍不住背後冒冷汗。
極緻的理智與冷靜,最是可怕。
隻見楚扶昀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彎折,靜了一會,他擡眸,目光掃向崔絕。
“崔判官。”
“可以開誠布公了嗎?”
他眉目如刀戟,聲音黯啞。
“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