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抱琴,悄然離去。
翌日,他攜長随至住持禅院,将一踏入,尚未靠近禅房,便有一衆寺僧上前:“阿彌陀佛,世子,師父今日仍閉關。”
男子合十作揖:“無妨,我明日再來。”
直背轉身。
寺僧們面對男子離去方向,低眉斂目,當中有心性定力差的,禁不住暗中唏噓:男子乃當今魏國公的嫡長子齊拂己,修佛多年,常來水月寺與住持辯經、修禅。今年年初更是來發願剃度,卻遭住持拒絕,夏日再來,直接吃上閉門羹。
齊拂己不氣不餒,在水月寺住下,每日一問,待住持出關。
從禅院出來後,他雷打不動去大殿誦經,沿山路緩行,身邊亂石青苔,偶有幾棵含笑橫于澗上,一條蜿蜒小溪與齊拂己所行方向反背,潺潺下淌,直流經女客廂房後。
房門口,雲窈正聽家丁回報,官差要用醋軟化落石,加固山壁,還需兩日才能完全緩解險情,解封。
她聽完,掏出一袋子錢遞給家丁:“麻煩叔叔們,這些香火錢交到弘元長老手上,說我們要再多住兩日。”
“諾。”
家丁走後,雲窈關門,也不胡亂走動,就在房中抄經。
正寫着,落玉多嘴:“小姐,你說今晚那人還會彈琴嗎?”
雲窈擱筆,扭頭笑問:“喜歡聽?”
落玉重重點了下腦袋:“好聽呀,想再聽一回!”
雲窈抿唇:“昨夜難得遇見知音,我亦覺不盡興,也想再得機會合奏。”她的眸子天然水潤,一笑就萬種含情,“隻是不知那人是寺僧還是香客,若是寺僧還好說,若是香客,隻怕今日已走,再難逢了。”
話音落地,落玉立馬唏噓。雲窈臉上卻無遺憾失落,人與人間如雲聚散,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有些人的緣分就隻修得一日,不必強求,正如昨晚《楞嚴佛曲》曲意所明,因緣和合,虛妄有生;因緣别離,虛妄名滅。
雲窈沒有執着期待,夜裡卻又聽見琴音。
對方今晚彈的是《妙花佛曲》,雲窈才剛眺向窗外,揚起嘴角,落玉就已取琴擺到桌上:“小姐,給,琴!”
雲窈坐定,含笑擡手,指尖一挑,音若凰鳴,飛出窗外與那人的鳳音相彙糾纏,蹁跹雙飛,繼而演繹天女散花,觀世音現蓮台妙相,柳枝甘露灑遍三千。
齊拂己這回遇到合奏,沒再手頓,隻在一曲彈完時,靜默須臾,而後微揚下巴,低眉的菩薩竟罕見地挑了下眉。
他擡手,再多奏一曲《寶花步佛曲》。
這廂,雲窈訝異,但更多的是驚喜,沒想到對方今夜多彈一首。
她趕緊和上,指撥弦動,妙音恰似玉鏡下面開蓮花,二人雖隔得遠,但共一輪明月,一片青竹,琴音亦同。
叢叢翠竹在溪中倒映出清雅綠影,心境相通。
……
齊拂己的長随大安和速喜,都發現世子今夜比平時回得晚些。
他們想問又不敢問,而世子則始終面色恬淡,将懷抱的七弦琴緩緩放置桌上,吩咐:“大安,收琴。”
翌日,齊拂己再訪住持禅院。
還未行至院門口,就眺見二僧垂眼伫在門兩側,似已恭候多時。
齊拂己腳下稍微加快,至近前,二僧施禮:“世子,師父已經出關,請随我們來。”
齊拂己合掌還禮,跟随寺僧步入住持精舍,内裡窄小,除卻一張禅床再無它物,取一丈見方,廣容大衆之意。
住持已逾耄耋,彎彎垂着一對壽星眉,見齊拂己來,在禅床上念阿彌陀佛。
齊拂已上.床盤膝,與住持對坐,再次發願剃度。
住持低垂眉眼:“世子身份高貴,于紅塵中享黃金白玉的人,不該舍身。”
齊拂己旋即回應:“釋祖乃毗羅衛太子,亦能出家。”
住持一笑:“世子六根未淨,紅塵難處,老衲不能為您落發。”
齊拂己沉默少頃,啟唇:“這是我父母托付長老的說辭?”
住持垂首,先合十拜了拜,方回:“國公爺的确叮囑過老衲,萬不可給世子剃度。但老衲拒絕世子,卻并非因為國公爺。世子……”住持頓了頓,“身心的确仍在紅塵中。”
齊拂己定定看着對面高僧。
住持緩分兩唇:“從前臨安亦有一座水月寺,寺中玉通禅師清修多年,不曾出關,因此未能迎接到訪的臨安府尹。府尹惱其怠慢,遣了一名喚紅蓮的美姬來誘玉通禅師。當夜,紅蓮假裝肚痛,要玉通偎貼,玉通魔障到了,與其成雲雨之事,正所謂‘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良久,齊拂己沉聲開口:“長老和我講這,意欲何為?”
主持合唇垂目,再不言語,仿佛寶殿裡入定的菩薩。
齊拂己因被誤解血液上湧,薄唇微顫:“荒謬。”
自己這半生何曾為女色動過心?
一介高僧竟懼國公權勢,說出如此荒謬的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