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绯紅殘陽斜入回春堂的廳内。
快打烊了,掌櫃殷玄麟在對賬。泛黃的賬本上,一指修長,輕輕移動,在光影照拂下顯出剔透的玉琮之色。
殷玄麟左手那支小毫将要落在最末一行時,螺叔湊近過來。
“盲眼和尚安頓好了?”
殷玄麟沒擡頭,隻輕聲問。
螺叔笑眯眯點頭,餘光掃過堂外就要進來的人影時,立刻又皺眉:
“呃,主人……”
殷玄麟:“嗯?”
螺叔滿臉鄙夷:“……那登徒子又來了。”
聞聲,殷玄麟瞳光泠泠流轉,視線掃去門口。
濟侯活着時,常常與幾個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來者正是其中一個。最先跟濟侯提起回春堂有個美貌小寡夫的,便是這個姓柳的。
姓柳的搖着一柄繪着春宮美人圖的折扇,大搖大擺進來,視線越過一應藥客,往掌櫃身上看去,臉上頓時浮出意味不明的暧昧微笑。
殷玄麟如若未覺,還在輕輕撥弄算盤。
姓柳的故意放輕了腳步,徐徐接近。
他身軀魁梧,投下的陰影将小相公籠罩。順手,他一把抽走了小相公手裡的小毫筆。
殷玄麟這時才擡頭,予他輕輕一瞥。
倒也不惱,殷玄麟隻是淡淡:“柳公子,回春堂可沒有賒賬的規矩。”
柳公子啧了一聲,拿筆杆子去挑人家清瘦的下颌,被殷玄麟不着痕迹躲開。
柳公子詭辯:
“我爹可是國舅爺的三表哥,家裡多的是琴妃娘娘賞的禦貢。”柳公子渾不在意地哼笑,“還能缺了你這點藥錢?”
“哦?”殷玄麟淡漠打量着他,片刻,将信将疑,“初一,柳公子來取了一棵百年參,還請結賬。”
柳公子哈哈一笑,沒有結賬的意思。
“舍妹病重,堂裡每日煎藥,給她吊着精神。她的病古怪,藥引子難求,要花不少錢呢。”
“公子素來闊綽,還請接濟一二。”
殷玄麟話裡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懇求。
柳公子涎笑着靠近,壓低聲音:“那今晚來柳府取吧。”
誰不知道這個殷小相公是從勾欄裡出來的,榻上花樣想必是多得很。
姓柳的明示暗示,無非那點兒心思。濟侯活着時他不敢虎口奪食。現在濟侯死了,正合他心意。
殷玄麟語氣疏離:“旁人都說我是天煞孤星,是不祥之人。先克死了翊龍将軍,又克死了侯爺。”
殷玄麟眉眼間又浮出一點輕佻的笑意,轉瞬即逝,恰似額那一抹似有若無的胭脂紅。很是勾人。
望了望他,垂下眼睛去收拾賬冊。
“柳公子不怕嗎?”殷玄麟嗓音清和。
姓柳嘿嘿一笑。
克夫?
克夫好哇。克夫的才辣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姓柳的才不信這些邪說。
先嘗嘗小相公鹹淡。
柳公子:“胡說!什麼不祥之人?那是他們下賤!怎麼要怪我們冰清玉潔的小相公。”
殷玄麟淡淡一笑,冷玉似的臉上倏然渙爾冰開,融出春水。清眉淡目裡頓時浮出些欲拒還迎的風緻。
點到為止。
殷玄麟不理他,繞出梨花木櫃子,收拾着擺件兒。
“舍妹還病着,離不開人。”
柳公子沒話找話:“那小相公閑了,都喜歡幹些什麼呀?”
柳公子忽然聞到一陣濃烈的藥酒氣,和着一股說不上來的詭香。尋着味兒,他目光也落在殷玄麟手中的物件上。
暗紅木的長匣子,襯了一層黑綢,上面整齊碼了一排還沒着色的面具。
蒼白的,黝黑的,蜜色的,蠟黃的……共有六個面具。還空出點位置,像是七個才湊成一組,缺了一個。
活似六張人臉,膚色各異。
柳公子望着這幾張面具,心裡莫名有些發毛。
“畫傩面。”殷玄麟望着手中的面具,答道。
“這面具很珍貴,是将初生足月小豬崽的皮活剝下來制成。”殷玄麟聲音很輕,“上次燈會上,一個獨眼匠人賣給我的。”
殷玄麟饒有興味擺弄着幾個面具。
其實那并非豬皮,而是人皮。他之前殺人時吃不下了,便将面皮剝下來,反複用藥酒熏過,制成面具。
柳公子皺眉:“你還會作畫兒?”
殷玄麟捏起盒子裡婦人描眉的黛子,輕輕為面具畫眉。柳公子瞧他動作格外行雲流水,莫名覺得有些詭異。
“那些小豬崽死時慘叫不斷。一定很疼吧。”殷玄麟撫摸着面具,無不惋惜地說。
……蛇蠍美人。
登徒子心裡發毛,又覺得可真帶勁呀。一邊心裡膈應,一邊又欲罷不能,恨不得趕緊弄到府裡去。柳公子陡然想起濟侯之前說的,不知道這殷小相公有什麼伎倆,一靠近,就讓人覺得頭昏腦沉。
姑蘇人氏,煙雨美人。殷小相公身上有很多謎,勾人探索。
“這面具原應是有七個。我還少了一個。”殷玄麟懇切地望着他。
“公子願意幫我補上嗎?”
柳公子一怔。
殷玄麟身形鬼魅似的飄來,靠近他耳側:
“初七的晚上,來殷宅,幫我補上。”
聲音停了,柳公子仍然覺得耳廓濕癢,仿佛還有吐息不斷拂過。
殷玄麟退開,淡淡笑了,瞳光潋滟,一如西湖春水,映着額心那點淺淡的胭脂紅,頓時,萬種風情,盡在不言中。
柳公子看得癡了,好大一晌才想起來答應:
“呃……那是一定、一定!”
有小鳥飛進堂内,引起殷玄麟的注意。
他目光悄然挪去,那鳥立刻驚得振翅飛逃,仿佛見了什麼猛獸一般。
“初七晚上,我沐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