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定不答,隻是向西南方緩緩前行。
沈隐勉強站立起來,平定呼吸後随即跟上,和惠定隔着數步遠的距離。
黃沙漫天,隐約間能看到一個清瘦僧袍少年和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一前一後地向西南方前行。
天光将盡,西南炊煙升起處群樓的輪廓初顯。兩人均是精神一振。
再有一日,便能到達。
行至下一處背風處的沙丘時,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便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 大漠兇險,不知還會不會再遇狂沙,夜晚必定要在背風處歇腳。
惠定靠在沙丘上閉目養神,日間的炙曬讓沙丘還保持着溫熱,這種溫暖在漸漸冷下來空氣中顯得分外珍貴。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耳邊傳來沈隐的聲音。
“小僧法号惠定。”她并未睜眼。
“不是你的法号,是你的本名。”
“我沒有本名。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在少林,法号惠定。”惠定睜開眼睛,轉頭看向沈隐,問道:“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沈隐坐直身子,正色道:“我是當今皇帝的第四子。父皇出兵讨伐蘇和葛青,我随軍出征,為了查探情報才落入北狂庭院。”他語氣笃定,不由得惠定不信。
出兵讨伐……簡簡單單四個字,又意味着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惠定心中默默想着。
“你是為了你父親分憂?”惠定問道。“他對你很好?”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父皇因材施教,對每個孩子雖非分毫不差,但已經盡力做到公平。”
惠定微垂眼眸道:“天底下的父母,大概都是對自己的孩子很好的。”
沈隐本想問惠定的父母親何在,轉念一想卻又沉默 — 如果她知道父母何在,又怎麼會從小在寺廟長大呢?多半是父母養不起這孩子,便留她在寺廟門口讓僧人代為收養。
“你還沒有說你的名字。”惠定接着說道。
“此行漠北,為避免節外生枝,對外隻說我是茶商之子,随商隊前來熟悉地形流程,化名沈隐。我的真名,是殷禛。”沈隐深深看了惠定一眼,不知為什麼将實話告訴她,自己心中有卸下重擔的輕松之感。
“殷禛……”惠定重複道。
等等…… 茶商少東家……
惠定皺了皺眉,問道:“和你同行的是否還有一人,年紀三十左右,穿一石青色長袍?”
“你見過他?”殷禛驚道。
惠定點點頭,将如何在北狂庭院的陣外遇見顧起元,又是如何同顧起元一起被蔡閻重新帶回北狂庭院外的經曆都一一說來。
顧起元于殷禛亦師亦友,殷禛原本以為自己失蹤之後顧起元會回軍營報信,沒想到他留在陰山隻身一人尋找自己的下落。如今被卷入蔡閻和陰山派的争鬥中,生死難料。
“咳咳!”殷禛心急如焚,胸口傳來一陣劇痛,猛烈咳嗽起來,伸手向懷中探去,拿出一個小巧精緻的竹筒。竹筒的後面連着一根棉線。
隻見殷禛扯開棉線,竹筒的另一端有星火飛躍上天際,在天空綻成明黃色的煙霧。
“這是?”惠定問道。
“這是鳴煙。能給千裡外的人傳遞信号,追蹤你的所在。”殷禛解釋道 — 原本不想動用鳴煙,這樣一來自己擅自離營的消息一定會傳到父皇耳中,但是先生如今生死未蔔,顧不了許多了。
此處方圓十裡内隻有那座小樓,來尋他的人自然會往那小樓去,隻等和來人彙合,再去尋先生。
“你擔心顧起元。”
“是!我需要盡快到達前面那座小樓。”殷禛語氣焦急。
“那便繼續前行,不在此處停留。”惠定淡淡道。
“為什麼幫我?”殷禛疑惑道。
惠定不再回答,隻是向前走去。她不想回答、不會回答的問題,永遠以沉默作答,不說妄語這條戒律,她遵守得很好。
她确實不知道為什麼想幫面前這個清俊的男子,也許是他一貫悠然的臉上出現的焦急神色觸動了她,也許是因為她羨慕他們二人為了對方的安危而不顧自身的感情,那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
東方既白,小樓已近在咫尺。兩人體力也近乎耗盡。
終于到了!殷禛心中大喜,剛要對惠定說什麼,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裝扮。
小樓前站着一人,身披白色素袍,上面繡着黑色小鼓,鼓面繡滿白色羽毛 — 正是将自己扔進北狂庭院密道的陰山派标識。
殷禛心中一喜,此行一路跋涉,本隻求脫困,卻意外找到了敵方老巢。
他剛要開口說些什麼,惠定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出聲。随即以手指為筆,在沙上快速寫下一句話,可還沒等殷禛看清,字迹已被風吹亂,無法辨認。
惠定拉過殷禛右手,以指為筆在殷禛的掌心上再次寫下一句話。
惠定忽然湊近,殷禛一驚,隻見惠定長長的睫毛在日光的照射下在臉上打下一片陰影。
惠定擡眸看着殷禛,似乎是在确認他明白她的意思,殷禛有一絲慌亂,隻覺得掌心酥麻,沒認出惠定寫的字,比着手勢要惠定再寫一次。
— “你出聲。”
惠定腳步放輕,貓着身子移到幾步開外。
殷禛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雖不明白為什麼惠定要如此行事,卻還是照做。
“咳咳。”他刻意輕咳了兩聲。
“誰?!”果不其然,長袍客向他二人所在尋來,惠定從他身後一躍而起,以掌為刃,擊中他脖頸,那人瞬間昏迷倒地。二人随即将他拖至小樓轉角的隐蔽處。
兩人翻牆而入,樓内寂靜,隻于西邊廂房聽見微弱人聲,便往那處尋去,躍上屋頂,移開一塊磚瓦,向下望去。
隻見兩人相對而站,一人穿着素服,另外那人則穿着華貴裘衣。
穿着華貴那人面上亦帶着一個金色面具,想來是陰山派中權位頗高之人。
身着素服那男子慢慢踱步,徑直在第一把交椅上坐下,“江嚴,你向來辦事穩妥,陰山派你打理得很好。隻是祁海那孩子胡鬧,你便也由着她麼?”
江嚴撲通跪倒在地,“公主之令,屬下不敢忤逆!”
素服那男子絲毫不動,仿佛受此等大禮再自然不過,“她想找北狂習武此事本身無錯,可是北狂乃我刎頸之交,你們怎麼敢苛待至此?!”最後一句,語氣已冰冷如寒霜。
殷禛倒吸一口冷氣 —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蘇和葛青,于三千精兵中斬上将頭顱的大漠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