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歆:“……?”
她眸子一瞬間睜大,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沒有……”她真的沒有。
徐南歆頓感委屈,心裡咕噜咕噜冒酸水。
她待人處事從來都是如此,也從未有人覺得不妥,以至于當面指責她。
可眼前這個人,就毫不客氣地說了,把她習慣了十來年的常态,說成“撒嬌”。
向誰撒嬌,向他嗎?他把她當成什麼了。
她低低埋下頭,手指緩緩攥成拳頭,一陣莫名的恥辱油然而生。
徐南歆以前隻覺得,這位“皇兄”應該對她很是漠然,否則,他不會毫不留情派她遠走他鄉,北上和親,也不會對她送的點心置之不理,害她白跑這麼多趟。
可眼下她覺得,這位天子就是厭惡她。他已經連無視都做不到,非要給她加以無妄之災。
先是送吃食,他有意折騰她,再是長公主這裡,他打斷她的計劃,然後又是現在。
她分明什麼都沒做,他就給她安好罪名。
秦翊徐徐抿一口茶,鳳目輕飄飄一掃,就看出她的不滿。
他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跟她多費口舌。
難得好心一次,親自給她指點問題,她竟是不領情,當真多此一舉。
他放下茶盞,聲音冷硬下來,手指點了點案上那張紙。
明知故問道:“這是你寫的?”
“是。”徐南歆梗着脖子,直視他。
“也是你夾書裡帶進來的?”
“……是。”她侍女做的事,她這個主子就先擔着。何況,徐南歆自覺此事并無不妥。他總不會因此要責罰她吧?
對上她瞪圓的眼睛,秦翊挑眉。
這下,她的聲音竟沒那麼綿軟無力了,竟還……理直氣壯的。
他确實頗覺新鮮,可心中并無任何欣慰之感。
她難得生氣一次,這怒意竟是沖着他來的。
“很好,”秦翊單手甩了一下,在空氣中将紙張抖開,“要不要朕給你念念,這上面錯了幾處?”
徐南歆向來溫順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愠怒。她知道她寫的不好,可關他什麼事!她又沒有寫大逆不道之言,他卻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陛下金口玉言,念這些恐怕不妥。”她強忍怒氣,放緩語調,“這等小事,陛下何必插手過問?”
他确實是在多管閑事。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秦翊,面色蓦然難看起來。真是鬼迷心竅了,眼下他不就純粹是在陪一個無用女人浪費時間?
她淺陋無知,還是柔弱造作?這些都和他無半分關系才是。
秦翊拿紙的手,倏然收緊,無意識在紙上留下一道深痕。可語氣還是漫不經心:“确實不用念,光是這字就不忍卒讀,跟狗爬似的。”
徐南歆噌的一聲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雪白的臉頰漲得通紅。
他這話也太過分了。
前世無辜慘死的痛苦,前些日子受的種種委屈,今日這般難堪的場景……她心裡仿佛被挖了一個大口子,重重疊疊的情緒如瀑布般飛流直下,宣洩之勢再難抵擋。
恍然,孟姑姑先前的話,響起在她耳畔。
她真是泥捏的,性子軟,好欺負嗎?
氣急上頭,徐南歆一把奪過秦翊手裡的紙,揉皺成一團丢地上。
“陛下如此不耐,就别看了,怕污了陛下眼睛。”
死寂之中,兩人四目相對。
秦翊坐在圓椅上,雙腿交疊,頭一次正視起面前這個少女。
他緩緩站起來,慢條斯理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徐南歆仰望着他,心裡一突,可還是沒有膽怯得後退。
“我知道,陛下瞧不起我。”她一字一頓說道,眼眶忽地一酸。
“我一向有自知之明,哪怕我得封公主,宮内宮外包括陛下,也不會把我和其餘皇子公主相提并論。因為我不配。”
眼前逐漸彌漫起水霧,她又習慣性地想哭了,她真是不争氣。
徐南歆用哽咽的聲音,繼續道:“我從小困于逼仄的冷宮裡,沒人教我,沒人管我……既無學識,也無見識,不會琴棋書畫,也寫不出一手好字,說話還柔聲細氣的……我怎麼配當陛下您的妹妹呢?”
說着,徐南歆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落下一滴淚。
但也就僅此而已,她不能再露怯了。
徐南歆一把抹去眼淚,掐着掌心,強忍哭腔說道:“我沒有皇族宗室血脈,粗鄙無知,混迹于宮中無異于為皇室蒙羞。懇請陛下廢了我這公主之位,貶我為庶人。”
橫豎他本就看不慣她這個人,她還費勁讨好作什麼?
眼下她這一番作為,可謂是無禮至極。徐南歆不信他如此寬宏大量,還能當做無事發生。
若他真廢了她,倒是好事,這和親公主誰愛當誰當。若他還覺不解氣,甯可頂着殘暴無德的名聲,也要讓她不得好死,她也認了。
反正,她原本就活不過一年。
此前,她還天真以為,可以投其所好,取得他的信任,最後兩全其美。如今三番五次碰壁,她也徹底碰清醒了。
秦翊靜靜聽她說完,負手而立,似閑庭信步般,緩緩逼近她。
每一步都猶如鼓點,敲打在徐南歆心上。
她後退幾步,卻被倏然拽住胳膊,動彈不得。
他彎下腰輕輕一笑,與她平視,目光卻毫無溫度:“說完了麼?”
徐南歆眼角泛淚,一聲不吭,被他桎梏着的胳膊似火灼燒。
“誰給你的膽子,敢跟朕這樣說話?”秦翊輕飄飄的一笑,卻仿佛千斤頂壓在她身上。
對上他淩厲的丹鳳眼,她後知後覺害怕起來,抖如糠篩。
她吓得腦袋一片空白,腿竟是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唔……”
本就脆弱的膝蓋猛地一彎,重重砸在地上,她疼得淚花都湧出來了。
見她惶恐怯弱的樣子,秦翊似乎停頓了一息,又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他也從善如流蹲下身,黃昏映照之下,俊朗的容顔竟添幾分溫潤,可手中動作一點也不溫柔。
他掰起她的肩膀,迫她仰着臉,自己卻仿若無事發生一樣,輕笑道:“永安公主如此貶低自己,朕倒不這麼覺得。”
“這般伶牙俐齒,朕可不會廢你。”
徐南歆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悶不吭聲地落淚。
淚水啪嗒啪嗒濺落在地上,映着落日餘晖,明晃晃得讓人心煩意亂。
看見這些眼淚,秦翊靜默片刻,臨到嘴邊的話卻一個字都懶得說了。
他站起來,背過身,眼不見為淨:“出去!”
她收住淚,什麼也沒說,手忙腳亂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了。
——
黃昏将盡,落日最後一抹餘晖,尚停留在巍峨宮宇間。昏黃光線透過藏書閣窗扉,映在廂房中男人的側顔上。
“人回去了?”秦翊端坐在案幾旁,側過頭,随口問了一聲。
郭沛拱手行禮:“嗯,公主已被屬下護送回梅韻閣。”
“還叫她‘公主’?朕瞧着,她可一點都不在乎這個位置。”他面覆霜寒,冷然說道。
郭沛眼觀鼻,鼻觀心,一聲都不敢吭。
跟在陛下身後多年,他深知,陛下此刻……
很生氣。
腦海中浮現出諸多回憶,至今想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眼下,郭沛心裡掀起驚濤駭浪。
許久沒有人,敢這樣跟陛下嗆聲了。也是許久,不見陛下這般動怒了。
平日遇上這等膽大妄為之人,陛下通常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不屑與其多言。稍後,背地裡直接料理此人即可。
對朝臣,對宗室,乃至于對自己的兄弟姊妹,他表面上皆是如此。
端的是清貴、是溫雅,是賢明之君。
今日倒是難得,顯露出幾分真實模樣。
永安公主方才如此不敬,她居然就平安無事地離開了?郭沛是不信的。
如今陛下正氣頭上,待會等回過神來,公主怕是……
還是保持沉默,避免引火燒身吧。他心裡默默盤算着。
可惜天不遂人願。
“你在門外,應該是聽清了的。你說,憑她方才那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辭,朕該如何處置她?”
秦翊淺啜一口清茶,氤氲熱氣中,神色難辨。
陛下處置過的人,沒有成百,也有上千,卻不曾這樣問過他。
郭沛心下茫然,一時之間,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又忽然想起,永安公主與明珞公主交情甚好。
他頓了頓。
還有不久前,永安公主在陛下那裡吃癟後,難過的模樣。
郭沛心中微歎,還是鼓起勇氣,斟酌道:“卑職以為,公主此舉雖冒犯聖顔,大逆不道,但也……情有可原。”
說完,他飛快地看了一眼秦翊的表情。
秦翊像是聽見什麼極其荒謬之言,冷笑道:“她怎麼就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