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感覺自己是清醒的。他能看到眼睛看到的一切,聽到耳朵聽到的一切,他知道貝洛蒙說了些什麼,可以進行正常的對話,也知道躺在床上看到的是天頂塗了白漆的木闆。
這些他都能理解。包括老師說的全部,貝洛蒙的擔心。他全都能理解。
但是……他還感覺渾噩。
前一刻聽到的,轉頭就變成了空白。前一刻意識到的,下一秒又會重新再認識一次。
他一直在放空,腦海裡的想法卻在一刻不停地翻騰。
這樣根本不可能休息。
莫雷也躺不住了——
白色的天頂在向他壓過來,讓他喘不上氣。
他迫切地想要出去。新鮮的空氣、流動的風,或許能拯救他麻木的腦袋。
辛布拉城的夜晚,還是那麼深沉、安靜。偶爾一盞昏黃的燈光,讓它顯得更加冷寂。
莫雷漫步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呼吸變得柔緩,心境也平和了下來。
他漫無目的地走着,看着路過的街景,熟悉感漸漸漫上心頭。
這條路,他以前也常走。
黑夜模糊了現實與記憶的邊界,恍惚間,莫雷感覺自己正走在十年前的街道上。
那時的莫雷也常常玩兒到半夜才偷偷回家。害怕父母責罰,他不敢走正門,往往都會從後院翻牆進去。
對。就是眼前毗鄰恩克托宅邸後院的這條小巷。在這堵牆前方不遠處,有一顆大樹的地方,就是整面牆上最好翻爬的點位。
……是來自過去的牽引嗎?他沒有刻意選擇哪個目的地,卻不知不覺,竟然又走到了這裡。
來都來了,莫雷索性拐進巷子裡,憑直覺停在道路中間,擡頭就看見高大的樹冠,他心裡多少感覺到了一些寬慰。
挺好的,至少它還在。
莫雷有些高興,他摸了摸眼前的牆壁,手掌下熟悉的凹凸感,都是方便少年莫雷攀爬的落腳點。
身體似乎還殘留着攀爬的記憶,莫雷沒費什麼功夫就輕松爬到了牆頂。
他沒有急着下去,而是習慣性地先向院子裡張望了一會兒——這裡剛好可以被密匝的枝葉擋住,方便他觀察院裡是否有提燈的燈光。
小的時候,父母知道他會半夜偷偷爬牆回來,就指點照顧莫雷的瑪特小姐去後院堵人。瑪特小姐若在房間裡找不到莫雷,就會拎着提燈來後院等待。這事經常發生,莫雷于是養成了在樹上先觀察片刻的習慣。
他喜歡把這當成追逃越獄的遊戲,勝利的終點就是不被人發現。
不過瑪特小姐也隻比莫雷大五歲,就算真的被發現了,莫雷隻消多叫幾聲“姐姐”,一貫寵愛他的瑪特姐姐也不會多麼為難他,隻會稍微抱怨兩句,然後就悄悄帶莫雷回房,假裝無事發生。
樹葉被風擾動,發出窸窣的聲響。
莫雷回過神來。
當然,後院黑漆漆的,并沒有等待他的瑪特小姐。
扶着樹幹滑下來,莫雷向主宅的方向走去。
這個宅子,在深夜暗淡的光線下,看起來倒還有一些過去的模樣。
後院也是宅邸的私用花園,園子裡有一半的花草是母親親自打理的,被看得非常矜貴。莫雷有時“不小心”踏壞了幾個,還會被協理花園的提姆大爺追着打。莫雷的腿腳自然比老爺子快上許多,老人家往往都會被他繞到身後,然後或多或少損失一兩根頭發——雖然本來就沒有多少。
莫雷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點微笑。
他小時候還真是挺惡劣的。
從通向花園的後門進入主宅,穿過一條橫向的附屬廊道,進入雙排樓梯平台下方高大的雙開橡木門,就到了主宅的大廳,那時,大廳裡還滿鋪着深色的地毯,上方則高挂着一個巨大的、明亮的、華麗璀璨的琉璃宮燈。那是恩克托宅奢侈貴重的門面,卻常被少年時代的莫雷嫌棄流俗。
在大廳的一角,是管家奧本摩爾先生和他的夫人黛拉女士的空間,他們的長子與莫雷歲數相當,兩人常常厮混在一起。對了,那時,黛拉女士正準備迎來她的第三個孩子。
莫雷向右轉去,走進長長的邊廊,邊廊的盡頭是一個小型的會客廳,那時被當做莫雷的教室和書房。那副禮物就被父親指示挂在會客廳裡的其中一面牆上。
雖然是莫雷喜愛的禮物,但送出的本意卻是催促他踏實讀書,少年莫雷每每看到總感覺不爽,于是幹脆将桌椅都背過去,眼不見為淨。
現下卻有些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