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沒接話,她微微仰起小而尖的下巴,貓兒一般靈動的眼睛略略睜大,擡眸凝望張瑾為。她淺歎一聲,一顆淚珠倏然滾落,接着又是幾顆,最後泛濫成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墜落在張瑾為的手背上,滾燙無比。
“莫、莫要哭泣!”張瑾為被她哭得手足無措,他活了二十幾年,還不曾安慰過哭泣的女人,是要扯袖子糊人家臉上呢,還是幹站着不動呢?
眼看公主已哭得渾身顫抖,他急中生智,連忙從袖子裡掏出手帕,彎下腰動作輕柔給人拭去眼淚,“微臣無能,委屈了公主,實在罪該萬死。就是不知公主為何流淚,也好讓微臣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母妃……”公主小聲嗫嚅道。
靜妃?
張瑾為趕緊提起十二分精神,聆聽公主的愁緒。
隻聽公主淺淺歎息,哽咽道:“三日後是母妃生辰,我離宮匆忙,隻來得及帶走母妃的牌位。尋常每逢母妃生辰,我會在宮中的佛堂念誦佛經,為母妃祈福……如今出了宮,離了母妃、也離了佛堂,竟不知該去何處祭拜!”
其實也不是很想念。
每逢靜妃的生辰和忌日,周嬗也确實會去佛堂誦經,他在宮中不受待見,總得裝出孝順賢淑的樣子,省得被人挑錯處找麻煩。
再說了,他母妃不信神佛,拜與不拜又有何區别?人死了就是死了,周嬗在宮中見慣生死,心已經冷了。
周嬗一大早演了出戲,叫書呆子急得團團轉,他心情大好,趁熱打鐵往書呆子懷中柔弱一倒,凄凄慘慘道:“驸馬……我想在府中修一座佛堂,供奉母妃和舅姑的牌位。”
新婚妻子流着淚靠在自己的懷裡,張瑾為登時害臊得滿臉通紅,他略略低頭,見懷中的少女抽噎不止,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最後,他在心裡說一句冒昧,輕輕拍打少女的背,給她順氣。
隔着幾層布料,張瑾為也能觸到少女嶙峋凸起的琵琶骨,清瘦、伶仃的身子,蜷在他的懷裡,他輕聲道:“公主嫁到微臣的府中的那刻起,便是張府的當家主母,修建佛堂、供奉先祖是在行孝,公主看着來就好。”
周嬗在心裡得逞一笑。
他用手帕揩去眼淚,端莊坐好,小聲說:“多謝驸馬。”
張瑾為趕緊把人松開,同手同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
此時玉汐和下人們正在布置早飯,陸續端上蓮子紅棗粥、腌白菜、韭菜花和閣老餅,又給兩位新人面前擺了一杯茶,說是禦賜的洞庭碧螺春。
很簡單的一頓飯,但吃得出廚子下了功夫,周嬗小口吃粥,目光一直往桌上瞄,對着那糯米做的閣老餅十分好奇。
據說此物在數十年前,被一位閣老進獻給了先帝,米香撲鼻,大獲先帝稱贊,制作秘方卻不幸失傳,直到數年前在江南一帶又流行起來。張瑾為是蘇州府人士,家中廚子擅長做江南菜系并不奇怪。
吃了飯茶,周嬗接過丫鬟手中的漱盂,簡單漱口,而後淺笑着說:“府中的廚子可也是江南人士?我聽聞閣老餅在江南流行,今日就吃到了,果然軟糯非常。”
張瑾為道:“老姜曾是微臣的鄰居,燒得一手好菜,又對我多有照拂,前幾年他在蘇州沖撞了人,索性叫他和我一同來了京城。公主日後有什麼想吃,盡管吩咐他就是了。”
“姑姑。”周嬗輕聲喚道,在玉汐耳邊悄聲說,“你從我賬上劃點銀子給人家送去,就說是我欣賞他的廚藝。”
聲音雖“小”,但也一字不落進了張瑾為的耳朵。張瑾為突然想起了某件事,連忙說:“公主這倒提醒了微臣,家裡的賬如今該讓公主負責了。”
周嬗一副天真的模樣,适時作出受寵若驚的神情,心想這呆子還真要把賬本給他?早知如此容易,他省得一大早哭給呆子看,哭得自己心口疼。
“微臣平日公務繁多,當個單身漢子自然不用顧及錢财進出。但公主來了,這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事項,還得公主多多費心。”張瑾為說得情真意切。
周嬗面露“羞澀”,推脫道:“我、我不太擅長算數……”
張瑾為笑笑,“不打緊,公主隻需每月查閱賬簿,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問管賬先生,實在不行就拿來我看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周嬗從善如流,應下了驸馬的話,也達成他逃跑計劃的第一步——取得管賬權,方便他日後偷偷典當嫁妝,攢錢離開京城。
等玉汐把狀元府的賬本拿到周嬗跟前,他随手翻了翻,忽覺自己煞費的苦心,全喂了狗。
他不明白自己為啥要為了一本幾乎空空如也的賬本演這麼一出大戲。
周嬗臉色幾變,他捏着晦氣的賬本,險些罵人,卻見太監王襄步履匆匆走到他的桌前,語氣急切道:“宮裡來人了!”
來人了?
莫非是父皇的新旨意?
周嬗提起裙擺,匆匆向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