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沈貴妃是急病去世,也有流言說是自戕,更有甚者,認為是那位賜了一杯毒酒。
真相化作一抔黃土,又砌入宮牆,不見天日。盛寵三十年的貴妃,葬禮何其簡樸,就這樣匆匆下了葬。她唯一的兒子被禁足在王府之中,哭喊着拍門,足足一天一夜。即便如此,永昌帝也不曾松過口,準許裕王見沈貴妃最後一面。
過了正月,此事漸漸不再被人議論。
在永昌年間,人們最擅長的就是緘默不語。
二月新綠上枝頭,白雪猶嫌春色晚。春雪穿過庭院,如飛花飄落,姿态柔美,寒意卻絲毫不減。
周嬗放下手裡的狼毫,伸了個懶腰。他撐着下巴看向窗外,聽春雪沙沙作響,忽然有些困意。他午飯用了醬炙羊、羊肉包,貪嘴多吃了幾口,現下渾身泛着懶勁。飽了就發困,人之常情。
他起身,在書房随意走着,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醉石緣》,打算帶回卧房,午睡前翻翻看,看困了就睡,睡醒了就用晚飯。
某人不在家,書房被周嬗霸占,今日看看這本,明日看看那本,看累了就在紙上畫小人。可憐某人費盡心思藏起來的手稿,被周嬗屢次無視,至今未能發現。
待午覺起來,周嬗睡眼朦胧,見某人坐在床邊,笑眯眯道:“公主醒了?”
周嬗點頭,他勉強睡醒,微微瞪大雙眸,看着榻邊的身影,不知此男又犯什麼病。
他也知道自己缺德,明明對男人的心思一清二楚,卻任由對方靠近自己,利用男人的縱容,偶爾撒嬌裝傻,以此騙取出門的機會。
半個月裡,他每三日去一趟大興隆寺,晨聽秃驢們念經,然後捏着鼻子在寺裡吃素齋,過了晌午,便在回府的路上拖時間,一日比一日晚。前個兒他回來時比張瑾為還晚一刻,男人也不生氣,更不過問,畢竟有錦衣衛跟着,無須太擔心。
思及此,周嬗用手指戳男人的肩頭,故作埋怨道:“驸馬擋路了,我要去用晚飯!”
他才染的紅蔻丹,按在男人靛藍的貼裡上,像花瓣落在水面。
張瑾為笑,一把抓住他的手,問:“何時染的蔻丹?”
“你猜。”周嬗覺得此男的一雙眼該瞎不瞎,不該瞎時總是瞎,他昨晚用布包了一夜的手,這人居然沒發現,也不知是裝瞎、還是裝傻。
自然都是裝的。
張瑾為握着妻子的手,輕聲道:“猜不出,我隻曉得好看就是了。”
“你有事要和我說麼?”周嬗急着用飯,偏偏這人一動不動,還拉着他不讓走,想必是有話要說。
“今個兒劉仁福來了一趟翰林院。”張瑾為道。
周嬗不解。
張瑾為歎氣:“這些時日公主歸家越來越晚,我倒是無所謂,你玩得盡興就好,但宮裡的那位似乎不大樂意……”
原來是此事。
周嬗裝乖:“我明日早去早回。”
“也不用太早回來。”張瑾為牽着他的手,向飯廳走去,笑得像隻大尾巴狼,“比我早一點就好,就裝裝樣子,等過幾日忙起來,那位估計無暇顧及,公主記得晚飯時歸家就好。”
說得好像他能擺平宮裡那位一樣。
周嬗想,最近還是安分點比較好,要是露出了馬腳,幾個月的準備都要功虧一篑。
離佛誕還有兩個月,他不急。
……
晚飯仍是炙羊肉,外加一條鹿腿。
說起這鹿腿,還是宮裡的賞賜,周嬗分得十斤鹿肉。他不愛吃,覺得有股讨厭的腥膻味,又因體虛,不敢随意進補。他原先想叫老姜把鹿腿煨了,分與大家嘗鮮兒,卻想起張瑾為還沒吃過,便留下一條腿,在炭火上幹炙,邊炙邊切成薄片,佐以溫性的花雕酒,對着院裡春雪慢慢吃。
屋子被炭火燒得溫暖如夏,周嬗吃到一半,他實在熱,兩頰通紅,額上沁出細細的薄汗。他拿帕子按了按額角,小聲抱怨道:“熱得頭昏,一桌子的菜越看越膩味,千山,你去把窗開了,透透氣罷。”
“公主要是覺得肉膩味,趕明兒叫老姜燒一桌子純素的,就和大興隆寺裡的一樣,什麼素面、素東坡肉,保準公主想念葷菜想得不行!”千山一面跑去推窗,一面轉頭笑說。
周嬗被這丫頭氣得一噎,他喚玉汐道:“姑姑,這丫頭都你被慣壞了!罰她吃一個月的素齋!”
衆人一齊笑了。
張瑾為用薄餅卷着炙肉吃,這些葷腥吃多了着實膩味,他吃了幾個餅,也就罷了筷,徒留鹿肉在炭火上滋滋作響。他笑道:“不知大興隆寺的素齋味道如何,我倒記得蘇州府諸寺的素齋就很不錯,選用當季的筍與三菇、素雞,雖是純素,卻不比葷的差。”
沒吃過,不清楚。
周嬗涼涼看一眼男人,心想大興隆寺的素齋猶如豬食,他嘴上卻道:“馬馬虎虎吧,不至于食不下咽。”
那就是難以下咽了。
張瑾為抿一口酒,看少女的筷子七歪八繞,就是不往鹿肉靠,笑問:“公主不愛吃鹿肉?”
“不大喜歡。”周嬗說,“腥、熱。”
熱。
鹿肉性溫熱,屬脾、腎經。
這東西确實不能多吃。
夜裡張瑾為渾身捂燥,在榻上徹夜難眠,直淌着汗。身旁的小騙子睡得十分安靜,照例把手和腳探進他的被窩裡。他抵着那一點柔軟,氣息一時不穩,碰着腳踝上冰冷的金足鈴,又稍稍拉回神志。
不太妙。
他忽然記起某位禦史,傳言其人大啖鹿肉,夜裡生龍活虎,怒寫萬字奏折彈劾陳儀父子,不久傳為美談。凡夫俗子食鹿肉,想的都是那檔子事,張瑾為自诩正經,也斷然做不到連夜怒寫公文的壯舉。
況且他身邊還躺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