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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去以後,他才發現,他原來一直待在玄清閣裡。
周遭有好多事物,異常新奇,他從未見過。但是他也明白,這大約都是些普通景物,隻不過他人生匮乏,見識淺薄到近乎沒有,隻日複一日地被鎖在屋子裡,鎖成了不見天日的蝼蟻。
他忽略掉這些,隻根據心頭的指引去尋路處。
沒過一會兒,他停了下來,下意識一擡頭,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那個孩子。
那孩子穿得讓他心頭發震。當時7歲的、常年被鎖着的、毫無半分見識的他有太多無法理解的詞語,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形容那個孩子。
直到後來,他一次次回想起那個場景,他才逐漸明白過來,那個孩子,當時穿得是很顯貴的,他看上去很高貴,常年的養尊處優、富裕優渥叫他行為随意自然,情緒無憂無慮。他眼裡沒有一點陰霾,沒有受挫以後的孤寂彷徨,有的隻是天真和明朗。他太耀眼了,長得也好看,看起來也非常健康,他身邊簇擁着很多人,他有很多人愛。
姜淮不知怎麼的,他原本是站在寬綽明亮處的,看見那孩子,他卻慢慢地躲到了灌木叢後,隻留一雙眼睛看着他。
他開始自卑。
他想,那孩子跟他是不一樣的。
他是高貴的、有氣質的,而自己卻是卑下的、渺小的。他覺得自己像是陰溝裡的臭蟲、土壤裡疲勞奔命的螞蟻,而他卻是更美好的、更美麗的存在,他甚至不敢多擡眼看他。
不止因為他遠比他更尊貴,還因為,母親在他身邊。
他垂着眼看着灌木叢,看着灌木叢下的土壤,許久,定了定神,才重新看向那孩子。
他從那孩子的指尖,再看向自己垂落着手的自己的指尖。
他的青線在那孩子那裡。
他想,它果然在他附近。
但他沒做聲,也沒說話,就這樣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那個孩子。
他聽見周遭有人喚他,‘蘇和玉’
他聽見母親喚他:“玉兒。”
其實姜淮最難過的,不是他看起來很尊貴,不是他看起來很有氣質,不是他看起來過分幸福、沒受到過任何傷害,也不是自己的唯一的優點救世主青線都被取出來放到他身上,他最難過的,是母親喚他時的語調。
她喚他“玉兒”時,是溫和的,含笑的,無奈的,幾乎是寵溺的。
她愛他。
姜淮聽得出來。
可她喚自己“舒兒”時,卻是冷漠的,警惕的,防備的,審視的,厭惡的。
像對着一個怪物。
姜淮想,自己可能,真的是個怪物。
可其實如果,母親不叫他“玉兒”,又或者,不叫自己“舒兒”,叫些别的稱呼,他其實,也是不會這麼難過的。
可偏偏是同樣的稱呼。
偏偏卻是同樣的稱呼。
明明隻是這樣簡短又相似的兩個字。
姜淮想,她是怎麼能叫得如此天差地别的呢?
他說不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見不得人的蟑螂老鼠一樣,躲在灌木叢後舔舐着自己的傷口,看着人家的幸福。
他看着母親對那孩子溫柔說話,朝他微笑,他看着那孩子明亮着雙眸,撒嬌似地拽了拽母親的衣袖。
而母親沒有生氣。她摸了摸他的頭。
他就是看着,也隻是看着,一言不發,沒有說話。
他一直看到那孩子離開,圍簇在他身邊的人也跟着離去,他們漸行漸遠。7歲姜淮的目光便也随之望向很遠,再慢慢地重新落回來,繼續看向母親。
母親的目光也看向蘇和玉,直至瞧不見了,她才笑着緩慢地搖了搖頭。
她停伫在原地,随意瞧了一眼四周,随後,她停滞住,又再瞧了一眼。
她看見了姜淮。
母親看見自己了,于是姜淮想,他得有所表示,于是他彎了彎唇,笑了。
他明明是笑着的,明明也是想笑着的,神情,卻是抑制不住的難過。他說:“母親,你明明告訴過我,所有孩子的童年,都是像我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