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其實一開始,并不叫青竹。
它是一隻狸貓妖,誤打誤撞進了一個地方的神廟裡。那是一個無主的寺廟,很小,廟裡也沒立神仙塑像,隻擺着一個簡陋的牌位。
狸貓妖進入那裡的時候,被人看到過幾次,它速度極快,神出鬼沒,當地人就覺得是神仙顯靈,将其供奉起來。
原本破爛衰敗的寺廟也被某個有錢的信徒重新修繕,變得稍許氣派起來。
一開始,認為它是神靈的信徒還隻有那麼幾個,但逐漸,燒香參拜得久了,幾位信徒心中虔誠,便也影響到了周圍其他人。其餘人偶爾路過的時候,也會上去拜幾柱香,就這樣,時間長了,它的信徒也慢慢變多了,它開始有了神名,百姓管它叫‘土地神’。
土地神的牌匾被信徒精心鑿制書寫出來,恭敬地挂在廟宇之上,小小的寺廟也像模像樣。
信徒們會在代表它的牌位下的蒲團上三跪九叩,虔誠焚香,有的會虔信許願,為自己,為他人。有的用心不良的,會發願詛咒他人。有的隻是燒香,靜默片刻,什麼都不許,什麼都不說,隻留長長一聲歎息。還有的隻是時不時來更換桌上神牌前的供品,換上新鮮的應季的些許還沾着露珠的水果,插上一把清新的花,或許是野花,也或許是田裡特地為此而種的花材。不夠昂貴,卻絕對用心。
有的信徒,不會幾天來一次,或者一天來一次,他們是一天,來幾次。或許是太期盼了,也或許是太寂寞了,他們長久地待在廟裡,從許願訴說到無話可說,隻誠懇閉眼跪在蒲團上,沐着苒苒線香氣味。
誤入寺廟的狸貓妖就在衆人的供奉裡,懵懵懂懂開了神志,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吸收着衆人的香火和信仰逐漸化了形,有了神性,掌握了些許法力,成為了一名尚且合格的真正的‘神’。
它既被稱為土地神,便掌管土地,潤澤農田,保佑農民,庇佑風調雨順,福佑這一小方百姓吃飯的植被繁茂興盛。它會認真聆聽信徒們的祈願,有選擇性地耗費神力幫助最需要也最值得被幫助的人。
它當時的信徒已經有許多了,但自有了回應以後,叫衆人知道它會有回應以後,叫百姓發覺農作物成長得比以往更茁壯豐茂以後,它的信徒便又呈幾何倍增長,迅速增多。
那時,甚至有不少并不在它管轄範圍内的人們前來向它跪拜許願,祈求它賜福。
小小的寺廟被踏破了門檻,絡繹不絕,比肩接踵,擁擠萬分。
人們開始不滿足于這方小小的廟堂,重新為信仰的土地神在地方各處修建了新的更大更闊氣的廟宇,神廟上方上書‘土地廟’三個磅礴恢弘的大字。百姓們開始分散着在各個廟堂跪拜。
鼎盛時期,它曾擁有八個廟宇。但它并不到其他廟堂去,它隻待在一開始的那個小小的顯得些許破爛的寺廟裡,因為那是它最開始待的地方,也是在那裡開的智、化的形,建立的自我的認知和身份。
它待在那裡很安心。
它的信徒很多,但,信徒,不可能永遠那麼多。
沒有任何人或神能永遠地盛下去,有也隻會是主神,而不是像它這樣的沒有姓名的身份最低微的随處可代替的土地神。
興盛兩百年以後,它的信徒,慢慢少下去。其實先前就已經有所端倪了,隻是近年來少得愈多了,近乎是一批一批地流失,再也不會回來。
他們是因為什麼呢?
可能是因為信徒太多,神靈聽不見他們聲音,達不成他們的訴求?還是不再信神,轉而堅信自己,人定勝天?或是信了更正統的位更高的神靈們?又或者,是信了新出的那位土地神?
舊的微末的神靈總是要與新神讓道的。
狸貓妖想不明白,它隻是覺得難過。
看着信徒日漸稀少,逐日裝不滿那間小小的廟堂,它努力過,掙紮過,到最後,不過徒勞,隻剩悲傷。
它開始接受了,逐漸習慣。
其實興盛兩百年,對一位神靈來說,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它告訴自己。有很多神靈其實從興盛到衰落都不過十餘年。
已經很好了,它想。
舊日的信徒就算改信,隻要他們過得好就行。
這不就是神靈應該做的嗎?
完成願望的神力,每次使用都會損耗,它沒有那麼多的神力完成那麼多信徒的願望,信徒們離開也是理所當然。歸根到底,還是它不好。
信徒愈少,它開始習慣清淨。
原先為它而建的八間廟宇也被鏟除,或者徹底荒廢下去。
但這對它而言,并沒有什麼影響。它從一開始,就在那間小小的破爛的寺廟裡,到最後,也依舊在那間小小的破爛的寺廟裡。
幾年過去,幾十年過去,它基本已經沒什麼信徒了。
神性漸少,妖性初露。
這對其他神靈,可能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但是狸貓妖想,這或許,也不全然算是件壞事。
狸貓妖初開靈智時便已經被供奉了,到最後固定思維認知、化為人形,都是把自己當神來約束的。但是它自己,其實,也不過是一隻小小的狸貓妖呀,不過誤打誤撞擡高了自己的經曆和身份,有了當土地神的這一遭神生。
因此,神性漸少,妖性漸出,實則才是它的本性,能叫它更自由更暢快。
能叫它不必再刻意壓抑自己。
信徒極少,它也不必像以往那般嚴格管束壓制自己時時刻刻待在廟堂裡傾聽信者們的祈願,不必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怎麼才能完美履行土地神應盡的職責、怎麼才能讓信衆更加滿意,生活得更好,不必苦惱。
它現在有大把時間可以去溪邊玩耍,去曬太陽,去睡懶覺,去樹林裡跳躍,不分晝夜在周邊閑逛。
它活得越懶散,越像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