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反側一晚，半夢半醒之間，塞巴斯蒂安迎來了自己的生日。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像前一晚這樣地期待過生日了。

期待生日似乎應該是小孩子的特權：每長大一歲，就會面臨一個更新的世界和更神秘有趣的冒險。

而塞巴斯蒂安的童年，随着羅賓決定揚棄和那個男人的關系就結束了。他并不責怪母親的決定，母親當然完全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力。

跟随羅賓生活、和那邊斷掉所有聯系，也完全是塞巴斯蒂安自己的決定。

他隻是從那時開始，就對人類的愛情和婚姻這種究極沉重的話題感到些許困惑。

如果人們是因為愛情而甘願舍棄自由踏入婚姻，為什麼一起生活幾年後，愛情反而消失了？

既然婚姻本身就是雙方随時可以解除的一段關系，為什麼人們還需要婚姻來作為愛到深處的下一階段？

但小孩子是不該糾結這種連大人都想不通的問題的。

過于複雜的沉重思考容易讓人感到痛苦，而對痛苦的體察會讓人飛速成長。

斯凱拉曾經當面好奇他為什麼喜歡淚晶。

夜半失眠時，塞巴斯蒂安從枕頭下摸出衆多藏品中的一顆淚晶。地下室裡沒有窗戶會透進模糊的月光，夜晚的門縫外那端也是漆黑一片。

渾然一體的黑暗中，他把玩着指間的淚晶，回憶起它在明亮環境中閃閃發光的模樣——那很像有時順着人類臉頰滑落的淚光。

意識到自己成長的人總會覺得不能輕易掉淚，所以難過的時候看着類似的替代品一閃一閃，也就囫囵忍熬過去了。這樣代償久了，竟也演變成真切的喜愛。

沒過幾年，羅賓就遇到了德米特裡厄斯，還生下了瑪魯。

很遺憾，哪怕在互相深愛的親人之間，人類的幸福也并不相通。人們居然可以在真切地感受着對方幸福的同時，一樣深切地感知到自身被排斥在外的痛苦孤獨。

他覺得母親應該得到幸福，羅賓也确實得到了幸福：他們一家三口無疑是很幸福的模範家庭，标準得簡直可以出鏡電視上的家庭廣告。

而他，塞巴斯蒂安就是模範和标準之外的那個叛逆存在。

*

塞巴斯蒂安原本一直都很明顯地感知着自己對于外在世界的期待，在随着年紀的增長日漸消失。

期待需要的是對于未知的新鮮向往。可他很清楚，不管是生日還是尋常的第二天，他的人生隻會和這座城鎮每一天的單調日常一樣，枯燥無味地重複。

那時他将僅剩的，一絲還不肯徹底熄滅的未來期望寄托于全新未知的祖祖城。仿佛隻要攢夠錢就可以騎上他的摩托車，在肆意的夜風裡逃進祖祖城，就能奔向不受束縛、充滿新奇冒險的廣闊未來。

這計劃從塞巴斯蒂安未成年時就逐漸成形，卻至今還沒徹底成行。

或許并非是因為他的錢還一直沒攢夠到足以出逃的數額，而是他内心深處其實隐隐清楚地知道：

他真正最想要的，不僅僅是這個。

而這一晚，塞巴斯蒂安突然意識到近一年來，他已經很少再被這些壓抑的情緒困擾。

那些問題他至今仍沒有得出答案，盡管過去他一直以為它們正是分開他和世界的厚重隔膜之一。

被迫觸發的心跳聲熱烈起來，情感輕易吞噬冷靜的理智的時候，過往的陰影如同冬日殘留給新春的枝頭枯雪，被燦爛陽光一照就蒸發得無影無蹤。

也許在愛情面前，其他問題都不配稱得上問題。

唯一的問題隻是，對方是否抱有同樣的情意和意志。

*

在塞巴斯蒂安内心狂熱期待卻絲毫沒表現出來的平靜目光中，斯凱拉拿出了大概有兩個手掌那麼大的紫色禮物盒。

這個禮物盒太大，顯然不是符合美人魚吊墜的尺寸。

塞巴斯蒂安覺得他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的心髒，驟然回落了一半，頂在了脖頸與胸膛的連接處不上不下。

不過也有可能，禮物盒裡不隻一樣物品？

“生日快樂，嗯……”好像有一大堆庸俗的生日祝賀詞堵住了她的嗓子，斯凱拉欲言又止，最後隻是很輕地喚了一聲“塞比”作為這祝福的結尾。

她隻說了這樣一句，明顯就不是會送美人魚吊墜的意思了。塞巴斯蒂安立即反應了過來，心髒如同沉重的巨石一樣砸回了胃裡，甚至激不起水花……不對，等等。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塞巴斯蒂安的昵稱。

斯凱拉的音色，過往明明一直都是偏清脆的活潑調，這一句“塞比”卻莫名的柔婉動人，尾音像暗藏了小鈎子，還是塗了強效麻醉藥的那種。

塞巴斯蒂安沒有收到美人魚吊墜的巨大失落被這麼輕輕一勾，就在酥酥麻麻中蒸發大半。

大概是考慮到他生日的緣故，斯凱拉今天送完禮物也沒有離開去忙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