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能。
原來他還期盼着愛,還渴望着重聚,又害怕着靠近。
希望媽媽真的願意帶走他,又在她說出口的瞬間感到失望。
“媽媽,”阮牧年低下聲音,不願再多說,“桑群跟我平分了租金。他本可以住在自己家,是我要搬出來住,他才來陪我的。”
媽媽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
“您不知道嗎,”阮牧年看着她說,“那件事之後,就算您直接把生活費打給我,我就可以繼續安然無恙地在舅媽家住下去了嗎?”
媽媽沉默了一下,開口:“你跟他們生了間隙,我能理解。可為什麼不願意跟媽媽一起住?”
阮牧年坐在那裡看着眼前的母親,本想彎一彎眼角,可惜沒能成功。
“我願意啊……我曾經,非常願意,”阮牧年輕聲說,“但那也隻是曾經了。”
媽媽不能理解,以為自己解釋得不夠清楚,于是說:“過去媽媽迫不得已,隻能讓你寄住在親戚家,可現在媽媽已經有了條件……”
讓她說下去,剖完真心,再拒絕就好了。
隻要堅決拒絕,媽媽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可是。
懂事、明理、合時宜,這些統統都被他抛到腦後。
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為什麼是現在!”
他吼了出聲。
其實聲音應該不大,至少沒有到窗玻璃都震顫的程度,可他的聲帶在發抖,喉間一陣發麻。
媽媽也被他這一聲吓到了,半張着嘴說不出話。
“為什麼是現在,”開了一個口子,剩下的話仿佛水流般自然地宣洩出來,“高二了,快高考了,到人生重要階段了,我終于可以跟您住在一起了,是這樣嗎?憑什麼?”
回複他的不是媽媽的話語,而是一陣電話鈴。
什麼破騷擾電話,阮牧年皺起眉,看都沒看就掐掉了。
“我不明白你在發什麼脾氣,”媽媽也皺着眉,手指在桌面上敲着,“如果你對我從前沒有照顧你有怨氣,那我接受。現在讓你跟我住,也是想要彌補……”
阮牧年隻是搖頭:“您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明明很懂事一孩子,為什麼要跟我嗆?”媽媽的語氣也帶了些愠怒,“你就一定要跟别人在外頭住着嗎?飲食怎麼辦?起居怎麼辦?兩個男孩子還要讀書,能把家務搞好嗎?”
“所以他們是這樣告訴你的嗎,”阮牧年提了聲調,眉頭緊皺,“阮牧年是個懂事的孩子,對,他還心軟,說說溫情話,勾勾手指他就跟你走了……”
“阮牧年,”媽媽忍無可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在說什麼?”
“田女士,”阮牧年也不想再跟她謙恭下去,“在你眼裡,我到底是阮牧年,還是你兒子?”
田女士瞪着他:“有什麼區别?”
“是啊,在你眼裡沒什麼區别,”阮牧年一曬,自嘲道,“那您的兒子是不是我,又有什麼區别?您和徐叔叔……”
“我們不打算要孩子,”媽媽看着他說,“所以阮牧年,你會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
阮牧年噎了一下。
“你覺得我忽然跟你提這件事,是臨時起興想過過瘾嗎,”媽媽的眼神有些受傷,“媽媽虧欠你很多,你可能還是不肯原諒我,但為什麼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呢?”
阮牧年沒說話。
期間電話又響了幾次,都被他掐掉了。
“原來是這樣……哈。”他終于出聲。
阮牧年擡起頭,心裡有某塊地方涼嗖嗖的,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太敏感,原來那裡早已破了一個洞,經年累月地擴張。
而刺他心痛的不是旁的,正是媽媽的字字句句。
這種時候還要說點什麼?他們完全無法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一切争辯都是徒勞。
“您覺得我是在埋怨,是在發洩不滿嗎,”他的語調變輕,語速卻加快,“您搞錯了一件事。是您來問我要不要跟您一塊兒住,而我的回答是不。我不想。就算您無法理解我這麼做的理由,我也不會因為您的勸說改變想法。”
“我或許無法理解你的理由,”媽媽說,“但我還有理性認識。目前你所說的一切,我沒有聽到任何可以說服我放棄勸說的理由。”
電話又響了,阮牧年面無表情地挂掉,說:“如果您一定要聽的話,那我問您一個問題——我們很熟嗎?”
媽媽的表情愣了一下。
“正如您所說,您是媽媽還是田女士,有什麼區别嗎?”阮牧年接着說,“這些年我們見過的面兩隻手都數得過來吧?我跟您住,是回到了家,還是回到住着親人的房子?”
媽媽似乎在消化他的話,流露出思考的神情,但沒能持續多久,因為電話又響了。
“你那個電話,”媽媽有點不耐煩,“要接就接一下。”
阮牧年呼了口氣,低頭看向手機。
他其實不太想接。
會這麼不合時宜、锲而不舍地進行電話轟炸的人,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
那也意味着,他的謊話早就露餡了。
按亮手機,先跳出的是消息頁面。
【阿君羊:年年,你在哪裡?】
【阿君羊:為什麼不說實話?你不要什麼事都一個人扛着】
【阿君羊:告訴我在哪裡,好不好】
【阿君羊:年年,回話】
阮牧年稍怔了一下。不知為何,坐在陌生的包間裡,跟陌生的母親和另一個陌生人吃完一頓陌生的飯,再看見桑群的消息,居然讓他有些眼熱。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個人的樣子,熟悉的側臉,蹙着眉,語氣沒兩句就不耐煩,但手上的動作很溫柔,抱着他、拍着他,在他難過的時候摸摸他的臉。
電話又來了,這一次,阮牧年接了。
“抱歉,”他強忍着鼻尖的酸意,“别再打過來了。”
别再打過來了。
他怕他會哭出來。
挂掉電話後,怕桑群不放心,他發了定位過去。
不想再談了,沒什麼意義。
他想回家。
回對他而言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牧年,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媽媽開口,“跟我相處會讓你感到不自在,是嗎?我們确實……不太了解彼此,那不是正需要相處和交流嗎?為什麼要抗拒呢?”
“因為您想要的是一個兒子,”阮牧年說,“假設您的經濟狀況沒有變好,工作沒有改善,也沒有遇到合适的人,至今依然自身難保,您還會想要這個兒子嗎?還會堅持帶我回去住嗎?”
“不會的,”阮牧年搖着頭,手撐在桌子上站起來,“對您而言,愛人、孩子都是因時适宜必須出現的要素,而不是跨越理性存在的人。”
阮牧年就這樣看着她:“所以我拒絕了。您需要一個兒子,可我……已經對您足夠失望了。”
說完這話,他連禮節都顧不上,轉頭就走。
媽媽跟着站起來:“你要去哪兒?”
阮牧年快步走到門前:“就到這裡吧,媽媽,不要再給彼此增添煩憂了。”
門開了,徐叔叔站在不遠處,有些驚詫地看着他。
阮牧年草草對他點了點頭,腳步加快走了出去。
趕緊逃離吧。
不想再待下去了。
然而下樓梯之前,他的手腕被人抓住。
“等等!”媽媽追上來,不讓他逃,“為什麼失望?牧年,今天出來就是要說清這些的,不要中途離開……”
阮牧年甩開她的手:“别碰我。”
該死,怎麼沒甩掉。
媽媽抓着他的手,有些用力:“你還沒給我有說服力的理由……”
徐叔叔站在一旁,有些無措地看着他們,不知道該不該上來勸一下。
“我說了!”阮牧年掙了一下,還是沒掙脫,“我問你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不是爸爸再婚的時候,為什麼不是小學畢業的時候,為什麼不是初中畢業的時候,為什麼不是過去這十幾年的任何一刻?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為什麼隻能是現在?!”
媽媽皺着眉:“我也告訴過你了,這些年我連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隻能委屈你住在親戚家!我又不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我是迫不得已……”
“以您的話說,”阮牧年輕嗤,“我也不接受這個理由,它無法說服我。”
“就算這樣,你也不該懷疑我懷有功利心,”媽媽繼續說,“哪有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我雖然無可奈何,但這些年從來沒有短過你的任何吃穿用度吧?也一直在積極了解你的生活情況、學習狀态……”
“所以呢?”阮牧年反問,“我應該對一個隔絕在我生活之外的關切我的母親心懷感恩嗎?為那些我從未親眼見到,也從未親身體會到的母愛深表感激嗎?”
“你……”
媽媽的手有些發抖,看樣子氣得不輕。
她的另一隻手擡了擡,似乎很想給他一巴掌。
要打就打吧。
他還沒被教訓過呢。
媽媽當然沒有擡手打他。
因為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畢竟是在走廊裡面,就算二樓的包間都有隔音,公共場合鬧得太大也不合适。
媽媽看了徐叔叔一眼,兩人似乎打算把他勸回包間再談。
阮牧年趁機掙開媽媽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沒什麼好聊的了,大家已經很不愉快,不要再強行說下去了。”
媽媽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一股熟悉的氣息率先從身後靠近。
一隻手搭在阮牧年肩上,将他從後面半環住,來人喘着氣,突兀地插入這場争論中。
“吃完了嗎,”桑群看了看懷裡的人,确認他完好無損,才擡眼對田女士颔首示意了一下,“我來接年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