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燕過也
她後悔了,如果當時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再多說點什麼,再多問幾句,興許就能明白她到底想幹些什麼,結局興許就會不一樣吧。
在李小花離開的那個晚上,她在黝黑的舞房彈了半夜的琵琶,因為太吵,媽媽把她趕回了房間。
“有病嗎你?大半夜的彈琴,還讓不讓人休息了?!這麼有勁,活該做一輩子舞姬…”媽媽罵罵咧咧的摔上門,叉着腰走了。
阿燕慢慢晃到床邊,心裡仍是覺得空落落,剛要想李小花在幹嘛,就利落甩了自己一個巴掌,狠狠想着想她幹什麼,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她自己做的!
她拉開床帳,躺上去時卻壓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吓得連忙起身,趴在床邊擰着眉眯着眼觀察了一會,便伸出手去摸,入手是光滑的手感,再摸卻是摸到了粗糙凹凸的部分。
她拿起來,将它抱在懷裡,下了床,将窗子打開,月光撒了進來,窗前的桌椅頓時有了光。
彈了許多年琵琶,一抱到懷裡,便是要彈,彈了幾個音,手摸到柄上時,卻發現有一些松動似乎是…能拔出來?
阿燕眉間輕蹙,用了些力道把它往外抽,過程很順暢一下子就抽了出來,她聽到劍出鞘的寒聲凜冽,看到了劍刃反出的冷光,以及上面映出的自己沒有表情的臉。
指尖拂過光滑冰冷的刃,她給自己留了把劍,為什麼呢?是要自己去殺人嗎?
啧,不知道在景國殺人是要腰斬的嗎?
都叫她多看點書,就不聽。
她目光一飄,注意到了随劍拔出而掉落出的紙,什麼東西?
把紙展開,看到上面的字,阿燕又嫌棄的啧了一聲。
好醜。
阿燕親啟:
[阿燕,對不起,其實我是個男的,我不是女的,我不叫李小花,我叫李瑞。]
阿燕看到這,手就僵住了,她不敢相信的又看了五遍,李小花是個男的!她腦子壞了嗎,還是眼睛壞了,李小花怎麼可能是男的!李小花不可能是男的,哪有這樣的男的的?
可李小花會對她說謊嗎?不會,李小花是不會對她說謊的。
她定了定神又繼續往下看
[我也不是舞姬來的,我是個刺客,你别告訴别人啊,不然我可就慘了。]
李小花,你果然蠢得沒藥救了,阿燕眉頭蹙地更緊了,是刺客這種事怎麼能随便告訴别人,還留了個證據給别人,蠢死了。
[這把劍是我留給你防身用的,有人告訴我外面壞人很多,你如果要離開這裡,你要記得帶這把琵琶,這把劍很好用的,我一直用的,這是我之前的生日禮物。]
你沒在了,我還走什麼。
[我知道你對我失望了,我很抱歉,因為我不能走,不過你放心,我以後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我保證。]
阿燕看到這,指甲捏緊了一瞬,盯着那幾個字半晌又冷笑了一聲。
[對了,我有個朋友現在當大官,很快我讓就他把你們的舞樓抄了。]
阿燕:……
[阿燕,你是最厲害的舞姬,最最最厲害的,所以不用擔心,我的房間床底下有十兩黃金,還有很多銀票,一張銀票值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是應該挺多的,我沒偷沒搶,這都是我借來的,不是高利貸,大概率不用還,你放心用。]
借來的…不用還…那不就是騙來的嗎?這個世界上還有會被李小花這種笨蛋騙錢的人嗎?那該是個怎樣的驚天蠢貨啊?或許我該找找那個人把錢還給他…
[我騙了你,這是補,應該的。]
……是忘記怎麼寫償了吧?
阿燕撐着下巴,看這封信,看了九遍,就把信撕碎了,撕到完全拼不回去後才停止。
接着便把劍插了回去,也不知道李小花怎麼搞的,做的這麼好。
她低頭細細看着手裡的琵琶,眉頭舒展,手指撫過琵琶上的琴弦,聲音一如從前。
它本來被摔得破破爛爛,從中間斷成兩截,旁邊還碎了些邊邊角角,讓人看了就隻想趕緊掃進畚鬥裡丢掉,不然讓媽媽看見又是一頓好訓。
現在那琵琶中間确有一條大縫,卻是用線縫起來了,在堅硬的木闆上穿出一朵朵花,上面還有一隻鳥,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一隻燕子。
阿燕指間滑過燕子,最後落在一朵紅色的小花上,隻有它有顔色,紅色的,低頭一聞還有一股鐵鏽味。
阿燕不知道李瑞是怎麼做到在琵琶上做刺繡的,也不在乎,她現在隻是覺得有點想笑。
想象着李小花抱着琵琶費勁的把針一點一點的穿過去,肯定是很長的針,一定是從月婵那偷的,算算時間,應該是在晚上,點着燈,暖黃的光印在她認真的臉上。
她總是這樣的,從來都隻會正眼看東西,眼睛就這樣一直盯着她感興趣的東西,流血了也不知道,可能是帶着紅紗,看不見吧?
阿燕想到這,到真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淚卻是流了出來,濕了臉上未卸的紅妝,砸到琵琶上,滑倒刺繡裡暈出深色。
手指拂過琵琶的每一個地方,淚珠大顆大顆的落下,把血漬都沖淡了。
阿燕注意到了,連忙把頭仰起,手背抹着眼角,可眼淚是越擦越多的東西,就像是春草細還生。
她于是不再管,任它流,抱着那把琵琶,臉貼在琵琶細長的柄上,冰涼的感覺熨帖着紅腫刺痛的眼睛,她緩緩閉上眼,嘴裡哼唱起曲,手指輕輕撥弄弦。
“怕隻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溪潭自碧——”
她的嗓子有些沙啞了,為了讓歌聲聽起來更好聽,每唱幾個字她都會清一清嗓子,再繼續唱。
唱着唱着,聲音漸漸低下去。
窗外風聲緊,雨絲伴着寒意吹進了房裡。
是夢,她又看見了李小花,正卷着褲管,彎着腰在溪裡摸蝦,臉上的紅紗垂到水裡,被一條蠢魚咬住,她驚喜的抓住那條魚高舉起來,大笑大喊着什麼,陽光照在她額上的汗水,在發光。
站在水裡的阿燕也笑了,眼淚卻仍是流着,順着琵琶滑到刺繡上。
窗棂瓦片被雨打的噼裡啪啦,雨箭破風,呼嘯而落。
之後啊,之後舞樓被皇家征收了,翻了一翻,成了個什麼專門給官家跳舞的教坊司,媽媽則被黃監察史查出強迫不到十五歲的舞姬□□,給人壓走了。
凡涉事官員,一律杖斃。
景國法律規定禁止十五歲以下男女□□。
就像李小花所說的,舞樓被“抄”了。
她也承了光,有了一個在教坊司裡教人跳舞的職務,一切似乎都在變好。
而李小花呢?她就像是她做的一場夢,隻在她的夢裡出現,那把奇怪的琵琶是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阿燕想我得找到李小花,但我可不是為了找李小花,那筆錢我得還給那個被能笨蛋騙了的蠢貨,我得把錢還給那個人,可我該去哪找那個人呢?
那麼李小花,你到底去了哪裡?
她找去了黃府,找去了将軍府,找去了皇宮,找去了燕子山,找去了一切她所能找去的地方。
你知道嗎?李小花,燕子山的水又活了。
但是李小花,到底你去哪兒了呢?
媽媽
她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她并不清楚孩子的父親是誰,當時的日子過得很苦,但她卻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的女兒。
後面舞樓辦大了,有錢了,女兒卻死了,被發現的時候,躺在髒污的巷子裡,衣不蔽體,身上全是傷痕,嘴角上是被掌掴出來的血迹,眼角還殘留着淚痕。
原來是和樓裡的舞姬起了沖突,僅僅隻是為了一盒胭脂而已,僅僅隻是一盒胭脂而已啊,那舞姬便收買了些腌臜乞丐,叫他們羞辱她女兒,她女兒不甘受辱激烈反抗,他們惱起來就将人活活打死了。
那些乞丐被她折磨了兩年就死了。
那舞姬現在卻是還活着,不過早些年就被她折磨瘋了,拴在後院外的小破屋子裡,供乞丐們肆意玩弄。
誰知道她也曾是個溫柔的人,收留那些和她一樣命苦的女人,但命運卻并沒有善待她,甚至将她唯一的寶物都奪走了。
李小花其實長得并不像她的女兒,但是那雙眼睛,那雙會說話似的眼睛,太像了,她喜歡的同時,心底又有一股厭惡。
為什麼她的女兒早早死了,你這個低賤的舞姬還活的好好的,承受着她對她女兒的好,但她的女兒為什麼不能活?憑什麼不能活,憑什麼你高高興興的活着,憑什麼?!
她每每想到這些都會氣憤填膺,憤怒難當,胸口像是堵了石泥般喘不上氣,她甚至以為自己是恨上她了,恨上李小花了,恨上那雙不太好的眼睛了。
可這種惡意,在看到李小花的時候都會不知不覺的消散,她還是忍不住對她好,送給她最好的東西,送她去最好的宴會,那裡有比待在舞樓更好的未來。
舞樓其實早就顯出頹勢了,早就不像個舞樓,呵呵,倒像個好看點的窯子。
那些個貴人看上哪個小舞姬了,他要,送去了,金銀票子,哪裡要開宴會了可以送舞姬去了透露給你一點。不送,運氣好,他賣你面子,運氣不好,他就是強搶了你又能如何?她這小小舞樓如何禁得起他們的折騰?
這歌舞升平的京城,像是一艘大船,炮開的響,趕跑了海盜,船上的人都拍手叫好,沒人發現船闆裡已經爬滿船蛆了,隻等着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一隻有意無意的小鳥,一場偶然的相碰,砰——,船毀了。
但是馬上,下一艘船就從海的另一邊升上來,碾過上一艘船的船闆,長出新的船蛆,再次和海盜對抗。
而她的舞樓不過是這艘長滿船蛆的,威武霸氣的,名為長安的大船的一塊小小木闆罷了。
她進了牢獄不久後就生病了,那裡沒人會給她治病,她就病死了。
牢房裡昏暗潮濕,空氣都是一股濕透的灰塵味,可今天,牢房裡居然出現了一束光,暖意滲入人心,連灰塵都成了金粉似的。
“娘親。”
她一下子擡起頭,看見了自己早已經死了的女兒正蹲在自己面前,嘴角含着笑,眉間卻蹙着,眼中盈着心疼。
“清清...”她念出多年來一直藏在心中的兩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虛虛攏在女兒的臉旁,沒有碰上,她害怕她一碰,女兒就消失了,病痛的身體似乎也沒有感覺了,眼前漸漸黑,她卻覺得從未有過的明朗。
她死了,帶着一抹微笑。
蔣山雨
他死前說的“别殺他。”
景翳·秦真
他的名字叫秦真。
在五歲的時候,我就被選中投進藥谷了,和我一起被選中的孩子都死了,我本來也是要死的,但是谷主選中了我。
在試藥者裡,谷主選中了我,于是我便從藥缸被人拖了出來,就這樣,我活了下來,此後,我就一直跟着谷主了。
漸漸的,我也明白了谷主其實在谷裡的地位很微妙,父親母親早早死了,隻留下一個小小的谷主和一個居心不良的右護法。
為什麼右護法不殺了谷主呢?
我曾經疑惑過,但在門縫中看到平時衣冠楚楚的右護法把手伸入谷主的潔白的裡衣時,我想我明白了。
我故意打碎了門外的花瓶,當時的我想的很簡單,右護法一定不想被人發現他的畜牲行徑,事情也确實如我所期望的那樣,谷主暫時逃過一劫。
但是我就不一樣了,被丟進萬蛇窟裡待三十天或者是四十天?不清楚,餓了就吃蛇肉,餓了就喝蛇血,裡面的蛇大多都是有毒的,我吃了後痛不欲生的有,眼睛看不見了有,四肢無法動了有,有一次差點成了個傻子,險險死了的更有。
至于為什麼我沒死,大概是因為每一天陽光照進來的時候,他們都會把還活着的我撈上去,喂藥,再抛下來,因為藥,我死不了,也活不好,每每喝完那些藥疼痛似乎都會更加劇烈。
但是我倒是不怎麼在乎,我管他關我多久,眼睛看不見了又怎樣,痛又怎樣,成了個傻子又怎樣,死又怎樣?
這些不是很正常嗎?死,受傷,瘋了,吃飯,痛,做功課這些不是都很正常嗎?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這很公平,很對。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人死前都那麼難過,真的是很奇怪,死到底有什麼不一樣的,喝一碗毒藥就是會痛啊,痛怎麼了?為什麼要叫來叫去的求饒啊,很吵啊。
吃飯就吃飯為什麼要偷廚房的雞腿呢?明明吃那些糊糊也能吃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