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睡一會午覺?”
謝幼訓打起精神,立刻搖頭。
她摟着王令淑的脖子,說悄悄話:“睡着了看不到阿母。”
王令淑心口一酸。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她看到自己的女兒,總會想到自己的母親。
未出嫁之前,她和母親的關系算不得特别好。
母親怪父親将她寵壞了,養出一副眼高于頂、恣意妄為的性子,就總是出言規訓她。那時候的王令淑哪裡受得了這些,耐着性子應幾句,就忍不住和母親吵起來。
所以王令淑在家中老避着母親。
見面便是争執。
算下來,好好待在一處享天倫之樂倒沒有幾刻。
王令淑抱緊了女兒。
若是将來女兒嫁了,隻怕也是經年累月見不到面,不知有多思念和後悔。
“晚些時候舅舅要來?”謝幼訓迫不及待地雙手張開,眼睛亮晶晶的,“舅舅會不會送給我一把——這麼大的弓箭,然後教我射箭?”
王令淑愣了一下。
謝凜的話竟然是真的?
不過,她本也想念得很,信了七八分。
“等你大一些。”王令淑想起十兄馬上射箭的潇灑身姿,不由微微露出些笑容,空洞遲鈍的眸子也多了些柔和的光亮,“我不僅叫他給你做一把合适的弓箭,還可以讓他教你射箭騎馬,阿母小時候的騎術就是……”
“哇!我要一匹小馬駒!”
王令淑略嚴肅,更正:“要等你大一些,身子骨壯實一些。”
謝幼訓:“要多大?”
王令淑想了想:“十五歲。”
“太久啦!”謝幼訓皺起包子般的小臉,很不高興,和王令淑讨價還價,“我十三歲就可以學騎馬了。我從現在就好好吃飯,好好喝藥,每日都打一遍五禽戲,十三歲就不會再生病,一定是一個身子骨結實的大姑娘!”
想到那副景象,王令淑空洞的心口湧出一股暖流。
她溫柔地注視着謝幼訓。
“好。”
“阿母等着歲歲長大。”
“長大的歲歲,一定比阿母更聰明、歡樂、美麗。”
“才不會。”謝幼訓的眼珠子轉動,嘻嘻哈哈親了王令淑一口,大聲說,“阿母才是最聰明美麗的女郎,歲歲喜歡阿母,阿母是最好的阿母。”
王令淑摸着女童柔軟的垂發。
心想,要是自己會做弓箭就好了。
十兄這些年忙着征戰,雖然戰功赫赫,隻怕是忙得焦頭爛額。畢竟以他那潇灑不羁的性子,若隻是來見她,哪裡會如此周折地先送帖子。
隻怕是有要緊事,才如此正式。
既如此,還要讓他抽空給歲歲親手做弓箭,實在有些不體貼人了。
不過……
她從前驕縱慣了。
在十兄眼裡,這樣體貼他反倒顯得生疏。
“到時候,再讓舅舅給你做一捆哨箭。”十兄對各類兵器都極為感興趣,尤擅制作弓箭和箭術,還沒從軍是就能做出最好的鳴嘀,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少年天才,“保準不會叫你失望。”
謝幼訓蹦跳着拍手,“好好好!”
王令淑又問:“誰和你說,舅舅要來?”
“是阿母身邊的銀瓶昨夜和我說的,我高興得一夜都睡不着,隻想着見舅舅啦!”謝幼訓說到這裡,四周掃視了半天,忍不住問,“銀瓶姐姐呢?怎麼隻有玉盞姐姐在。”
王令淑如被蜇了一下。
梳頭娘子玉盞上前,為謝幼訓遞上一盞補藥:“她今日休了假。”
謝幼訓沒有尋常小孩好糊弄。
追問:“可今日是中秋節呀?”
無論是誰家,都沒有主子過節,下人卻剛好休假的道理。
玉盞含糊說:“有要緊事。”
謝幼訓才不繼續問了。
王令淑端坐着,面容又變得寥落起來,蒼白得像是畫中人。
不過有謝幼訓在,整個院子卻添了不少活人氣。
一直到吃過飯,謝幼訓還是架不住困倦,在王令淑的房間内睡着了。玉盞這才小心翼翼走來,踟蹰片刻,還是說:“夫人,今日要處置的事宜若不處置,隻怕……”
隻怕,謝凜不會讓她見十兄。
王令淑好一會沒說話。
玉盞正要再開口,端坐的王令淑已然站起身。
“處置吧。”
得了她這句話,玉盞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氣趕緊跟上。
對于王令淑來說,内宅中饋大都不難,唯一難的部分……謝家的仆人不敢拿來為難她。這些瑣事,王令淑分派下去,不一會兒便處置周全。
玉盞能看出王令淑的急迫。
但她還是提醒道:“此時天色尚早,不如夫人先去過目夜間拜月所備的物件?”
王令淑端坐着,如同沒聽見。
這樣大的雨一直沒停過,哪來的月亮要賞?
玉盞又要再勸。
“庫房許久未曾清點,這樣,”王令淑的眸光多了幾分活人氣,将一側的對牌遞給她,“你現在便去清點一遍,也好打得他們措手不及,為我立一立威。”
不止玉盞,其餘仆婦也紛紛震驚。
誰不知道,王家的當家主母是個空心人,底下的事是半點不上心的。
怎麼忽然……要立威了?
不過,比起好奇,衆人還是驚慌失措要來得多一些。
主母不管事,底下的管事免不了坐大,仗着手中的權勢能撈多少好處撈多少好處。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看破不說破,胃口也日漸大了。
這突然打一棒子,指不定抖落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呢!
“……夫人?”玉盞似乎也沒反應過來,這是件得罪人的事情,但也是一件在王令淑身邊視衷心的事情,很快下了決心,“奴婢領命,馬上就去。”
屋内的仆婦們眼巴巴看着玉盞的背影。
急得幾乎要跳腳。
王令淑卻仍端坐着,低垂眼睑,徐徐喝一口苦澀的酽茶。
不知過了多久。
她放下茶盞,站起身。
“都下去吧,我自己回去。”
話是這麼說,卻沒有走的意思,沒什麼情緒的視線掃過幾人。
仆婦們如蒙大赦,連忙行禮告辭。
目送衆人遠去,屋外園中不少仆人忙忙碌碌,王令淑垂了垂眼睑,走了出去。
隻是她沒有向着住處走,反倒是朝着前院的方向而去。路上遇到的仆婢比往日都老實,不敢對她有絲毫言語指摘,由着她暢行無阻。
果然,不少管事都不在。
尋常下人不敢攔她,任由她一路行至門房處。
“夫……夫人?”門房早就聽說她朝着這個方向來了,眼下見了真人,更是急得直抹腦門上的汗,“這裡髒亂逼仄,夫人尊貴,怎麼能來此處……不如……”
“站住。”
王令淑視線落要溜走的童仆身上,不帶溫度。
後者立刻瑟縮着垂首站立。
“我要坐在這裡。”王令淑徑直走了進去,坐在中間鋪了軟墊的矮凳上,無視了四周前來拜谒等候之人的視線,微微阖上眼,“若我阿兄來了,便立刻引他來見我。”
這些客人似乎因為她的出現有些興奮。
忍不住湊在一處,議論她到底是誰,她的阿兄又到底是誰。
在得出結論後。
空氣忽然沉默得可怕。
王令淑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隻是偶爾擡眼,看向窗外。
十兄從前總像隻精力旺盛的猴子,最不耐煩世家貴族的規矩,是從來都不乘車或轎子的。若他要來看她,必然會像年少時那樣,策馬狂奔而來。
路上瞧見了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便下馬給她弄來。
等到了,就信手抛給她。
——看哥哥對你好吧?還不快感激涕零,将他誇到天上去?
從前的王令淑才不會如他意。
但現在,她真的很想念很想念自己的哥哥。
今天見面,還是哄他幾句好了。
傍晚時分,雨确實漸漸停了,可惜天光尚未轉亮便已西沉。
屋外長街漆黑一片,來拜谒的客人也漸漸都走了,隻有門房點起的一豆油燈與她對坐。王令淑看着越來越少的燈芯,忽然覺得心頭焦灼得難受,仿佛油中煎熬的是她的心。
終于,長街盡頭響起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隻是伴随着馬蹄聲的,還有凄厲尖銳的喪樂聲,一下一下地割着王令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