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真正掌管了生死,無論是人還是畜類,生死都在祂管轄之列。生老病死是一體,我們自娘胎出來便是如此,如何越過我們這有限的生命,褪去老,病,死,褪去那孱弱的軀體?我們的神自有答案。”
木連春談及自己的神時,雙眼明亮,仿佛他不是跪在院子裡而是在高台上演說,激昂澎湃道:“諸位想必也知道蝴蝶的生,初生不過是小小一條蟲,然而造化奇妙,化作蛹再蛻變出來,便是翩跹而飛的蝴蝶。蝴蝶要生,蟲便要死,蟲在泥裡爬,蝶在天上飛,脫去一切煩累,無比輕盈!”
“若我們人可以像蝴蝶一般破繭成蝶,豈不是全然脫去了舊人的孱弱?我們的神便是如此,無論是人還是狗,我們化蛹而得道,從此便不再有病痛與衰老了!”
山大虎道:“所以你将村裡的狗變成那模樣?叫娘胎生的狗兒去化蝶?所以弄爛了一身皮肉……何等的邪術!”
起先木連春說到不該祭祀女子的時候,還有個傻乎乎的年輕人點點頭。
這會兒也聽不懂了,隻以為村裡的狗都死了是木連春的手筆,便嚷道:“那勞什子神有什麼用處,孫老爺會庇佑我們五谷豐登,你那神隻會害死狗!”
木連春卻擡頭道:“村裡的狗,不是我!也不是我們的神做的!我們的神名為蛹神,我們若要信祂,便要為自己尋一具人的軀體做蛹……我們蛻——”
祭頭用煙鬥搗進木連春嘴裡:“滿嘴胡話,你的神就是這種東西?蟲子精?還妄圖支配孫老爺的地方?你說不是你,那還能是誰?孫老爺是五谷神,我們村也侍奉得盡心盡力,村裡的這些事……”
木連春被掴了好幾下,臉上,眉梢,眼睛,嘴裡都溢出血來,隻覺眼前這些人麻木,在他尋見蛹神之前,也像他們一樣信着一個成了神還那麼荒唐的要娶媳婦的山神……而蛹神的無限包容,蛹神公平對待所有人,無論是誰,無論是人還是牲口,隻要完成儀式,便可被庇佑……他懶得再和這些愚蠢的孫老爺信徒浪費口舌,隻覺得祭頭也蠢,而那山大虎……呵呵。
終于松了口氣,木連春故意斜眼道:“什麼盡心盡力……我說啊,祭頭,你不是去過兩岸村了麼,兩岸村不是據說被孫老爺降罪了嗎?你怎麼不和大家說?兩岸村死絕了!是因為什麼呢?你們也都不知道吧?幾位叔伯也不知道吧?因為兩岸村獻上去的祭品逃走了!就是前些日子的事情,他和你們說了嗎?”
祭頭不知道哪裡迸出的力量,一拳擂在他嘴裡,他吐出一口帶血的牙繼續笑道:“說不定真是你們那無能的孫老爺做的!山大虎,你真把你女兒送上去了嗎?你女兒會不會逃走呢?儀式都是你操辦,你會不會松了繩子放她走?連累一整個壘頭村……會嗎?看你祭祀時那回頭不舍的虛僞樣,說不定你女兒還藏在什麼地方好好地活着呢!”
這一筆栽贓倒過來,祭頭也看向山大虎。
山大虎皺起眉頭:“沒有這樣的事,我知道月兒力氣大,給她捆紮的繩索都是多了兩倍的……諸位都是看見了的。”
木連春笑:“誰知道你留了什麼後手……今日你們就是一起弄死了我也沒有什麼要緊的,我已然蛻變了,而我死了,村裡啊……就是你山大虎說了算的。”
這過于明顯的挑撥離間明晃晃地懸在院子正中,山二虎卻出來說:“你死到臨頭随意攀扯别人,看我不打死你。”
山大虎心道不好,趕忙拉開這幫倒忙的弟弟:“讓他說!讓他說!我山大虎行得正坐得端,我巴不得一拳砸爛你的臉……可也不想叫人誤會我什麼,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一氣說個清楚!”
祭頭用袖子擦煙鬥,山大虎連忙接過,捅了捅煙絲遞給祭頭,祭頭打量他一眼,又看看木連春:“我到時候歸于山神懷抱,死後誰在壘頭村做主,我管不着。你也不用在這些事上挑火……當務之急還是把村裡的這怪事說清了……”
祭頭的視線落在山大虎頭頂,對方彎着腰很是恭敬:“聽說你在月兒頭七的時候帶孩子們上山找屍骨去了,找到什麼沒有?”
“沒有找到什麼,我和孩子們分了兩路,東邊西邊都找了,孩子她娘哭得淚漣漣,跟我鬧了好幾天,我自己也确實是心疼女兒,想找回來埋了,卻真是沒找到,若是找到了,村裡人難道不知道?”山大虎暗恨自己當時沒有細細搜索,這會兒估計早已被野獸扯了個七零八落了。這會兒他故意說得仿佛他非常想要找回屍骨,把話題引向另一頭,打消祭頭猜忌。
木連春道:“說不定是上山給女兒送飯去了。”
這會兒他已經是随口亂咬了,山大虎臉色一僵,冰冷道:“我侍奉山神也有二十年了,當時上山的情景你也看見了,孫老爺就在附近,我就是要做什麼手腳,不也是跟你們一道回來的?我中間扭頭回去過?還有,要是真有你說的什麼偷偷上山,我整日和你們待在一起,什麼時候大家見不到我?你這攀扯好沒道理。”
沒做過的事自然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衆人也可以作證山大虎父子四人一直在村中。
然而祭頭卻沉默道:“說起來,你家的山月的确是……不同凡響。”
山大虎道:“但當時孫老爺就在附近,她就是再力氣大,不過是扛扛袋子,劈砍木柴,還能抵得過孫老爺的威能不成?”
“也是。”
既然不是孫老爺降罪,便隻能是面前這邪神信徒搗鬼。
祭頭便下了令,叫年輕人們召集一隊,去村外,往趕馬村和兩岸村的方向分别去找趙李的下落。
又叫另一隊拖着木連春到自己家去,要叫木連春把陰謀詭計一口氣吐出來,順帶叫人查查,村裡還有别的誰私下裡信蛹神的沒有。
一直到了晚上,祭頭家裡點起了燈,村裡即便是滅了燈的人家也在惶惶然,議論着白天的一切。
狗,趙李,木連春,兩岸村都死了……雖不知發生了什麼,把一些知道的事嚼來嚼去也嘗不出個什麼結果,隻能互相惶惶然。
秀姑家裡也早早就躺下了,然而秀姑卻睜着眼沒睡,她唯一的簪子沒了,手裡提着的是削尖的木刺。
整個壘頭村,隻有她自己知道,山月……真的活着!真的是孫老爺降罪嗎?若是如此,隻是降罪在狗身上嗎?兩岸村據說都死了是真的嗎?若是這樣,是不是壘頭村也會死?
難道,孫老爺選擇了她,她便必須要死,山月替代是不行的,所以山月還活着,山神老爺不肯受用……難道是她害死了全村的狗,接下來要害人?
輾轉反側,驚擾了娘,娘掀開被子叫她蜷進去。
秀姑倚着娘,把話在嘴邊囫囵了好一圈也沒有說,山月啊山月,為何叫我知道你還活着?她心裡酸楚,又責罵自己,她是貪生怕死的人,她怕死,閉着眼,仿佛就不知道山月替她死了一般……她不該死,可山月就該死嗎?孫老爺,你好狠的心,你真是那庇佑我們的山神,還是惡鬼?
“那些事,有你山伯伯處置。”娘是如此說的,像她年幼時拍着她的身子哄着她入睡。
“我不嫁三小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