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曾經聽說過有人熬鷹的故事,人和鷹都不能合眼,誰比誰更能瞪大那兩隻通紅的眼,誰就馴化對方。
鷹困倦久了也累了,從高天上被踢下來,落在人的胳膊上叫人呼來喝去,不過隻會飛的狗兒。
秀姑知道山大虎也在熬,熬自己撐不住,隻是她和山大虎,哪個是鷹呢?
屋子裡生着火炭,幾個人籠着袖子佝偻,像山大虎從前的樣子,此刻山大虎不用籠着袖子了,他可以坦然地把手伸出來在炕上敲敲,不作聲地威懾着。衣衫上烤出人的臭氣,秀姑跪坐久了,眼前發昏,仍然和山大虎這麼煎熬着。
她想錯了,這裡沒有鷹,鷹在天上飛,不會被困在這屋子裡,這裡隻是人,人才是最卑下的。
她打定主意要死在這兒了,心化作一隻鳥往外頭飛去,越過村莊,村莊外卻是霧,白活十九歲,什麼也沒見識過,她的鳥兒撞死在一片霧裡,她的人搖搖欲墜,跌下去,被人扶起。
秀姑猛地一睜眼,仰臉朝山大虎一笑:“山月……”
山大虎說:“山月下山……”
秀姑大笑:“……的事,和我有什麼幹系!你若要叫我上山這會兒去死,補了那勞什子孫老爺的胃口,那就如此做!旁的,我一句話也沒有!”
她發覺這樣說話真是暢快,她從未這樣說過什麼,她學着山月的樣子豪邁起來,仿佛忽然長高三寸,又矮下去四寸,用多大的口氣說出來的也是死話,沒有向着生的話。
她隻是覺得自己該死,她最大的骨氣便是死在這兒……這是她能做的最大的抗争,如此,她才能不出賣山月,不出賣自己,一死……了之!
拿起橫在眼前的“罪證”,山月是有個朋友會射箭麼?還是山月自己射箭出來?
秀姑眼疾手快地刺入自己的喉嚨,隻朝山家的三小子一望:“我不怪你背叛,我娘便托付給你了。”
她其實是不信三小子的,隻是此刻也不知道如何做。
喉嚨刺入脖子,她便感覺一啞,那說不出話的鈍重大于疼痛,眼前一昏,竟然無比暢快。
誰也沒想過柔弱的秀姑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眼睜睜看着她把鐵簪子全紮進脖子裡才沖上前阻攔。
一邊有人托着她大聲叫嚷,一邊有人跑出去:“你快醒醒啊!你閨女不肯活了!”
秀姑往山大虎眼睛裡看過去,那端坐着的中年男人剛是一慌,随即便是滿眼仇恨地看她,兩道仇恨的眼神碰在一起,秀姑驟然明白了,自己一死,山大虎更是不會放過山月了……立時後悔,捂着喉嚨要把鐵簪子拔出來。
旁人卻按着她的手,怕她再亂動着扯出更多的鮮血。
饒是如此,身下和發絲已然濕透了,一場無聲的紅雨落在屋子裡,比外頭的雨寂靜萬萬倍。
山大虎迅速道:“你畏罪自殺個什麼!我是你伯伯,隻要你交代好,就是孫老爺又如何!你這糊塗孩子!快點!用布按着她的傷口!别動!”
山大虎張羅起挽救秀姑的重任來,他剛要托起秀姑的頭,外頭忽然傳來另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嚷:“秀姑——”
斧頭破開雨幕和木門,山月宛如濕透了的野獸,撕開脆弱的木頭從大門進來,一腳踢開把守的兩個少年人。
雨水濺落在地,飛撲起陣陣水霧,天地都叫這灰白的雨幕蒙住了,看不見院子裡的血迹斑駁,也看不見彼此神情。
先是大哥出來,叫了幾個青壯男子一起把山月按住。
在那之前先喊一句:“你還有臉回來!若不是你苟且偷生,孫老爺哪裡會降罪我們!”
山月抹了一把臉:“孫老爺死了!”
她喊得響亮暢快,正要說什麼,卻見人攙扶着秀姑的娘,跌跌撞撞地往裡屋走,眼疾手快地抓起身邊的一個少年推出去,揮舞斧子,用斧柄捅了肚子,貓腰用肩背撞開兩人,再反身用斧頭防禦。
雙拳難敵四手,有六個人都圍上來,包括大哥二哥,然而誰也知道第一個沖上來就會被山月用斧子掄在腦袋上,誰也沒貿然上前,隻磨蹭着互相看,縮小包圍圈。
山月道:“秀姑在這兒,秀姑怎麼了?”
“好沒良心的丫頭,不問爹娘問秀姑,害了全村人,連半句悔意也沒有!”大哥怒吼,率先往前一步,山月便隻朝着大哥沖上去:“是我害了全村!是我害了全村!如何!那我也要活!你們這些人便都去死了吧!”
她喊得癫狂,一斧下去,大哥便退後好幾步,攔住二哥:“你是瘋了不成!我是你親哥哥!捆了你給爹認錯,說不定他還饒了你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大逆不道?我大逆不道!”山月重複道,瞪圓了雙眼。
爹已經從屋子裡出來,懷中抱着個流血的女人。
爹大喊:“山月,為了給你遮掩罪責,秀姑甯可自殺也不說你一點不好……”
長長的箭矢留在秀姑的喉頭。
爹身後跌坐着一個哭暈過去的女人。
山月道:“雨太大了,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我也看不見!你過來!叫我細看一看!”
她抹一把臉反而收攏斧子站定了。
腦中嗡嗡作響,仿佛有人和她說話,山月起先以為雨聲聒噪,漸漸地才聽見真是有人說什麼,是個男子的聲響,仿佛用鐵片敲擊,又用鐘聲奏鳴,在喊殺聲中對她說着混亂的,不解其意的話。
她雙眼漸漸發紅,面露微笑。
大哥攔在爹身前,二哥作勢要撲向她,卻被大哥攔住了。
爹便将懷中屍體交給大哥:“這下看清沒有!這便是你的罪!”
二哥便道:“你看仔細了,這都是你害的!”
山月瞥一眼,便看清了,便揮起斧子劈砍下來。
整座院子都寂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