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大踏步地出去了,鼻子裡卻仍然萦繞着趙李掌心的麥香,山月按住肚子往前走,地面已經被曬幹了。
好了,她吃了兩岸村東岸的食物,就埋了東岸的人。
趙李拿走了剩下的食物,剩下的人應該趙李來交代。
山月把埋葬他人的這事放在腦子裡想想,又想起她應當去尋找麗寡婦,傻子,山蓮三個人的屍骨,把她們的屍骨埋在山神廟附近,叫她們看看孫老爺的死。
從骨頭來看是很好找的,麗寡婦的腳有殘疾,傻丫頭的個子很大,山蓮個子很小,若是這三具骨頭擺在眼前,她一定能知道誰是誰。隻是不知道這些骨頭都在哪裡。
山月不再下山回村,她專心于找他人的屍骨,以及在秀姑的墓碑上刻字。
她摘了一種紅色的野草在石闆上畫出一個圖樣,山月不擅畫畫,因此她描摹秀姑的形象很是費力,因而始終沒能成稿,畫了又用沙土搓去,畫了又抹去,直到草汁沁入石闆太多,描出新的線條也看不出,她便去尋下一塊石闆來畫。
有時候腦子裡會有人和她說話,起先她以為是在村裡殺人時的号角,便故意不去聽,後來她聽出那聲音虛弱而哀求,便去聽,聽見的便隻有“我就要死了”這樣的話,于是後面的也很少去聽,直到腦子裡的男聲幽怨而痛苦地叙述着自己“從無天墜落而下”,山月過了約莫六天才想起,神明娘娘說過同樣的話。
于是她專門找了一天坐在河邊,盤着腿凝神靜氣地等着腦子裡的聲音繼續說點什麼,他卻再也不說話了。
山月厭惡這些神,就連救命的神明娘娘她也跟着厭惡起來,但也說不上恨,隻是希望沒有這些神就好了,好與壞她都不要,但她也想象不出世上沒有神是怎樣的活法。
她還發覺自己不吃東西的确是會暈過去,沒有力氣,身體虛軟,神智總是恍惚,偶爾還會做一些古怪的夢,她便又輕易原諒了賊丫頭,賊丫頭說自己總是做夢。
找了個日子,山月依照過去模糊的記憶想辦法做了個甩石索,那東西不好用,她以前隻見村子裡的男孩子用過,自己很少親自動手,但那東西不複雜,在石頭砸肩膀好幾次後,她将石頭甩到了不遠處的樹幹上,此後就熟練了,也漸漸有了準頭。
她一天暈過去的次數越來越多。
一開始她在趙李家裡醒來,她兩天才會暈過去一次,若是她能堅持,三天暈過去一次。
後來每天都暈過去,能保持清醒的時間很少,山月會抓住機會去做她的事。
在用甩石索的時候,她感覺腦海中的男人會低語什麼,她第一次對準一隻路過的飛鳥就輕易砸中了,它從天上掉下來,她飛撲過去,那是隻肥大的烏鴉。
在河邊拔了毛,山月把烏鴉丢進火中,等了很久聞見燒焦氣後才用棍子挑出來,晾涼一些撕開皮肉啃咬,烏鴉分成兩半,裡面掉出五隻還在蹦跳的小烏鴉,每隻烏鴉喉頭都有一根細細的猶如臍帶的管子連接着大烏鴉,山月哇的一聲把嘴裡的烏鴉肉吐出來,被嗷嗷待哺的小烏鴉們接住吞進肚子裡,它們吃飽了,便對着山月啊啊地叫嚷,圍在山月胳膊旁邊。
山月嚼碎了大烏鴉的肉哺育着小烏鴉們,小烏鴉們在三天之内便羽翼豐滿,分别停在她頭頂和兩肩。
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一來山月太久沒能進食,這具她自己也不知是死是活的身體終于到了極限,轟然倒下,二來烏鴉們開始互相吞吃,最後,習慣站在山月頭頂的那隻烏鴉吃盡了自己的兄弟姐妹,開始啄食山月的手指,發現她即便躺在這裡一動不動三天也并未腐爛,便投入林中。
烏鴉找到了一具骨架,它不知那是山蓮瘦小的骨架,啄食一番卻意識到上面沒有肉,便決定去另一個地方。
但它又冥冥之中想要回到它母親也就是山月身邊,漆黑的眼珠倒映着寂靜的樹林,它一動也不動,直到眼底出現翅膀,有個龐然巨物跌跌撞撞地摔進樹林中,翅膀被這沖擊折斷發出噼啪的聲響,巨大的白羽如暴雨降下,烏鴉騰飛躲閃開來。
樹林中傳來悲恸的鹿鳴聲,翅膀下伸出尖銳的爪子摳住地面,艱難撐起破敗的身體。
那巨物砸倒了一半的樹木,踉跄兩下,用爪子生生扯掉了背後那對被折斷的羽翼,于是隻剩下一對羽翼,一對肉翅,羽翼被撕下來的一刹那就如霧氣一樣消散。
烏鴉漆黑的眼珠子看向它的母親,那具一動不動的屍體在巨物面前如此渺小,仿佛一塊小石頭與這座山峰。
巨物散落的白發猶如瀑布遮住山月。
烏鴉看見巨物兩對眼睛在紛亂中彙成一對,它看見山月被巨物吃掉了。
巨物和山月生着相似的面容,人類都長着那樣的面容,但巨物含住山月的身體,吞入口中。
烏鴉高興地拍打着翅膀。
同類相食,人和它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