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當下,真選組的屯所裏。
「話說回來,你來江戶多久了?」沖田靠在椅背上,饒有興緻地問。
「有一段時間了,不過搬到歌舞伎町是最近的事。」千茶一邊切着松餅,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個人明明答應了和她去能吃松餅的店裏談,但最後還是把她帶進了屯所的問話室,然後讓食堂的人準備松餅。
二哥說得對,男人都是愛騙人的壞東西,就算是故友也沒例外。
千茶将沾滿楓糖漿的松餅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上漫開。雖然地點不如預期,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松餅的味道确實不錯。
現在的公務員夥食都那麽好了嗎。
沖田總悟面前隻剩下一個空碟子,他那份松餅早已吃光。閑着沒事的他前傾着身體,單手撐着下巴,慵懶的目光細細打量着她的臉。
那張精緻的臉龐與他記憶中别無二緻,隻是随着歲月更添幾分豔麗。她嘴邊那顆小痣,還能隐約看出被化妝品刻意遮掩的痕迹。
「怎樣?我長得漂亮嗎?」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千茶故意問道。
「還過得去吧,畢竟是茶茶嘛。」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語氣中帶着幾分玩味。
根據她剛才填寫的個人資料,她的本名姓淺井。
淺井茶茶……這不正是曆史上那位惡女的名字嗎?
還真會取名。
「我一直在想是哪個厚臉皮的女人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沒想到就是你這個不要臉的啊。」他毫不客氣地嘲諷。
多年沒見,沒想到他這張嘴倒是狠毒了不少。
千茶得意地笑笑,将最後的松餅送進嘴裡,細細咽下。随後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熱茶,沖淡停留在喉嚨間的甜膩。
「嘛,憑我這張臉,隻要編個凄涼點的身世,那些大叔自然就會掏錢了。真該謝謝我母親的基因。」
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沖田聽着卻皺了皺眉,一時語塞。
在這個時代,一張漂亮的臉蛋有時反而成為負擔。他無法判斷這份美貌對她而言,究竟是王牌,還是枷鎖。
隻能希望是前者。
自從确定她就是那個讓土方「神魂颠倒」的酒家女,一股難以形容的悶氣便萦繞在他心頭。除了失去捉弄土方的樂子,或許還摻雜着一絲對她的失望。
印象中的千是個倔強的人,當時她被一群混混圍攻,即使已經筋疲力盡,舉刀指向他們時腰闆仍然挺得筆直。她的刀法如同她明确的喜惡一般乾脆利落。就算後來他們熟絡了,挑釁打鬧時的言行間,偶爾仍會帶着幾分上位者的高傲。
沖田總悟當初會與她成為好友,無疑是被她那份傲骨所吸引。
誰料到那個當年與他立下雄心壯志、相約在出人頭地後一同對飲的人,如今卻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放下了昔日的傲氣,在燈紅酒綠的街道上賣笑。
當年相約要在京都的頂峰相會,如今卻在江戶最混亂的街道重逢。
說起來真是諷刺。
他們都沒能守住約定,但命運似乎執意要讓他們實踐承諾。
即使覺得她該有更合适的生存方式,他也沒有立場去批評她的選擇。在這亂世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求生之道。
而他,沖田總悟亦算不上什麽正人君子。
名字好聽一點是公務員,但誰都知道他們就是替幕府處理肮髒事的走狗,為了維持那岌岌可危的秩序,手上沾染的鮮血與罪孽早已不計其數。有時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在正義的遮醜布下,是否也摻雜了嗜血的私慾。
相比之下,她選擇的路反而更為清白。隻是那個曾經一身傲骨的千,要是看見現在的自己,内心必定充斥着難以消解的不甘。
警隊高官、當紅公關,聽着光鮮,但到頭來,誰也沒能得到幸福。
什麽未來可期,都是年少時的空談罷了。
「説起來,你看到我這樣子一點都不驚訝呢。上次遇到土方先生,他還問我是不是切了。」
千茶全然沒察覺到少年内心的起伏,她整理好吃完的餐具和碟子,學着他的姿勢撐着腦袋,用熟稔的語氣與他搭話。
聽她提起土方的名字,沖田的思緒被拉回現實。
「土方先生對女孩子說了那麽失禮的話,你應該讓他當場切腹。」
「對吧,所以我打算下次見面給他來一個阿魯巴,你要加入嗎?」千茶悠悠地説着,眼裡閃過一絲狡黠。
「随時奉陪。」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女生吧?」她問道,目光中帶着幾分探究的意味。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還是平日那張撲克臉。
沖田總悟從未向别人提起,但他很早就察覺到千是個女孩子。
她比他大一歲,那時長得也比他高一些。或許正因如此,那些大人都沒注意到這個吃得飽穿得暖的小少爺,骨架異常纖細,鞋碼也小得不像發育期的男孩子;明明家境富裕,卻總穿着寬松而非合身的道服;即使在炎炎夏日,滿頭大汗也始終不肯脫去上衣;再加上她平日刻意迴避與他們共浴同眠…漸漸地,他開始察覺到不對勁。
後來有天,他親耳聽見千的妹妹在無人處喊她姐姐。
少年沖田對好友的隐瞞并無任何芥蒂,過了會又找她一起去捉弄土方。
他也從沒打算戳破,或許是享受着獨自掌握秘密的樂趣,又或許是想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朋友。
反正,千不論是男是女,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都不會有改變。
「你以後是打算在江戶定居了嗎?」
他随手拿起被他們擱在一旁的文件,那是她剛才等待松餅時填寫的個人資料和證供。翻看之下,他發現她的住處離屯所僅有十五分鐘路程,還是棟配套和環境都相當不錯的公寓。
「嗯,我還挺喜歡這個地方的。」
沖田挑挑眉「喔,這樣説的人明明剛才差點被誘拐了。」
「對呢…」她眨眨眼睛,故意拉長語尾「不過這裡的警察先生都很可靠,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呢。」
千茶擡手撥弄了下耳邊的發絲,那副故作妩媚的模樣倒是挺像那麽回事。
沖田隻是輕輕瞥了她一眼「你這套對我沒用的,還是留給店裏那些大叔吧。」
「真是不解風情呢。」她説着,手指輕輕地敲打着桌面。
翻閱完整份證供後,他再次将文件擱在一旁。
「不過既然來江戶定居,即是說你終于放下家裡那些笨蛋了?」
她遲遲未答,隻是垂下眼眸,默默端起茶杯輕啜。浏海遮住了她的雙眼,讓他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嘛,畢竟最讓人放心不下的都已經死光了。」她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沖田的眼神瞬間暗了幾分。
搞砸了。
還是以最糟糕的方式。
「抱歉。」
失去至親那種心如刀割的痛感,他最清楚不過,因為在不久前他也經曆過一次。
「沒關係,反正那些蠢貨活着也隻會成為我的負擔。」千茶說着,拿起茶壺,為自己和沖田的茶杯都添了點熱茶。
「死亡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呢。」她繼續說,語氣雖然冷漠,目光卻一直迴避與他對視。
他向來都不是溫情派,即便在當下,仍然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再說,從她那毫無溫度的語氣看來,她不需要、也不喜歡那些虛僞的同情和關心。
無論立場和外貌如何改變,她骨子裡依然是當日那個倔強的少女。不需要任何人的庇護,憑自己的力量開闢前路的千。
感覺她已經先他一步,成為一個立派的大人了。
還真讓人不爽。
「所以,你現在是一個人生活嗎?」
她搖搖頭,這次終于和他對上了眼。
「我現在和妹妹們一起住。」
原來她還有家人在世。
挺好的。
「名字是春還是秋來着吧?」他記憶裏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小女孩身影。
自從那天在街上偶遇,近藤「幫」了姐妹倆一把後,那個小女孩就特别喜歡黏着近藤。後來還有人開玩笑說,要讓近藤等個十五年再來提親。當然,這不過是長輩逗孩子的玩笑話罷了。
「是春,另外還有個小的,叫菊。剛滿五歲。」提到兩個妹妹時,千茶的表情漸漸柔和下來。
沖田聽着,在心裡默算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小的五歲,大的也就十二、三歲吧……看來你也不容易呢。」
「雖然也會有累的時候,但能擁有值得守護的珍寶,是件很幸福的事。」她說,眼裏的溫柔讓他一時看得失神。
隻是,他這次很幸運地在被她發現之前就收回目光。
明明剛才和他鬥嘴時,還是看着挺聰明利索的一個人,怎麽談起妹妹就變成了個笨蛋家長。
果然,姐姐們都是大笨蛋。
「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說,土方會去幫忙的。」
千茶意外地看向他「欸?難道說,他現在成了你可以任意指派的下屬嗎?」
這句話顯然戳中了他的痛處,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卻又很快恢復成那副慣常的笑臉。千茶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看來情況應該恰恰相反。
「沒關係,等他死了,副長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副長?所以說?他現在是你們真選組的副長?」
「如果沒有出什麽意外的話,死前都還是呢。」
沖田注意到她在得到确認時,瞳孔微微擴張。随後,纖細的手指緩緩地纏上他擱在桌子上的手,若有似無地來回輕掃,帶着幾分暧昧。
「看着我們的交情份上…你說,可以動用一下成年人的關係,把我這份供詞删掉嗎?」她的聲線聽起來比剛才柔弱了幾分。
「哦……成年人的關係啊,例如呢?」沖田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滲着冷意的笑。
能遇到昔日的好友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被好友利用又是别的說法了。
「這個嘛…」她站起身來,繞到他身旁,倚着桌子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語道「我給你這個數字,你就替我把這份報告壓下來嘛。」
她的手指輕輕沿着他的手背劃圈,寫下一個數字。
原本他以為她會用美色來勾引自己,心裡還有點不爽,沒想到她搞這樣一齣竟然是和他談錢,反倒讓腦補得太多的自己顯得好笑。
沖田挑了挑眉,将她寫的數字收進眼底。這種毫不遮掩的賄賂手法,倒很有幕府那些大戶的作風,不愧是世家教導出來的大小姐。
不過,讓他更在意的是,她為何如此執着于不留檔案、不提告。她打從一開始就極力避免留下任何紀錄,就像一隻生怕留下蹤迹會被獵人追捕的動物。
「要是想讓警察先生站在你這邊,總該先好好解釋原因吧?」
千茶與他對視良久,從他眼中讀出不容反駁的堅決,最後輕輕抿唇,認命般垂下頭。
「我之所以決定在歌舞伎町,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男人…要是被家裡的親戚發現我在這裡,他們一定會強行把我帶回去…」
她說着,擺出剛才在人前那副受害者的姿态,隻差幾滴眼淚就能讓他信而為真。
前提是,沖田沒有親眼目睹剛才街上發生的那一幕。
要是她編一個好一點的故事,他也許會稍微配合一下,但她現在這個藉口顯然就是照搬剛才那個大嬸的說詞,連騙他都懶得費心思。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沖田歎氣道。
「我從來都不撒謊。」
對,她不喜歡撒謊,但作為大家族培養出來的人,她那套話術可比謊言更具迷惑性。
沖田眯起眼睛,仰着頭細細打量她的神情,試圖從她臉上分析出話語中的真僞。
眼前的人并非容易糊弄的土方十四郎或近藤勳,而是沖田總悟。對此,讓千茶感到非常可惜。
「我是因為逃婚才從家裏跑出來的,要是被京都那些人知道我藏在這裡,他們一定會立刻把我抓回去。」她的語氣很平靜,一邊說話一邊低頭整理衣袖。
「房子是朋友簽的租約,妹妹們的學校沒有太嚴格的入學資料要求,工作的地方也沒要求身份證明文件…」她接着說。
歌舞伎町藏着許多不能見光的人,所以這裡的人向來不愛過問别人的私事。
這便就是她選擇這裡的原因。
這次,沖田能看得出她説的都是真話,但總覺得背後還有更多隐情。不過,既然她願意坦白到這個地步,暫時也隻能接受這個說法了。
畢竟闊别多年,也不能一下子就強求對方無所不談。
「對方是個很糟糕的人嗎?」他随口問道。
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話鋒一轉「你猜我為什麽會改茶茶這個名字?」
淺井茶茶在父母離世後,被迫嫁給敵對勢力的豐臣秀吉,而當時他已年過五十。
「用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那位複轍嗎。」他像是自言自語般。
她沒有回話,隻是低頭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