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回宮第一日,君笙把自己關在了長生殿。
這座殿閣,自她醒來便是她所居之所。
殿中陳設精雅,一草一木皆新打理過,竟比她出宮前還要周正三分。宮人敬她,禮她,日日喚她“淮南公主”。她也不抗拒,隻順從地扮演着齊绯,微笑、點頭、道謝——直到這場戲終于唱盡,她走過一遭人間,又被妥帖送回了這籠中。
她不見人,也不進食,隻在殿中燃了三爐沉香,一爐一爐地熏着衣裳與發,像極了九重天上一座從不見光的神宮。
連寂寞都沒有形狀,隻剩下安靜如死的冷。
直到酉時将盡,殿外傳來輕輕一聲回禀。
“殿下,蘇嬷嬷是宮苑新撥來的。”
君笙倚在榻上,肩披薄紗,懶懶地垂眸撫着一縷微卷發梢,嗓音低啞而無甚情緒:“請她進來吧。”
門扉輕啟,一道矮小的身影慢慢步入殿中。
那是一位年約五旬的老嬷嬷,穿一身深藍團花宮裝,步伐極穩,眉眼溫和,舉止利落,目光清正。她不是那種輕佻奉迎的人,卻也不顯拘謹,走入這殿中仿若步入自家院落。
君笙未動,隻垂眸看着案上未涼的茶水,杯中浮葉已沉至底,像是被時光囚困太久的事物。過了片刻,她才淡聲開口:
“蘇嬷嬷自便。”
蘇嬷嬷并未立即答話,隻輕手輕腳走到她身旁,為她披上一件青織細毛長褂。她的手法極輕,像是怕驚擾什麼沉睡的夢魇。
“殿中這般冷,皇上會心疼的。”
說罷,她便喚人重新燒起了炭火。長生殿的暖閣設計極好,炭火才起半爐,便已有暖意浮上簾角。
“公主為何郁郁寡歡?”她語調溫溫的,像春日初融雪水,不急不迫。
君笙倚在榻角,指腹緩緩轉動杯蓋,淡聲問:“蘇嬷嬷,見過了天地的自由鳥雀,還能再甘願回到籠中嗎?”
語氣懶倦,眼尾帶點天生的倦意,像真在問,又像不過自語一句無關痛癢的風話。
“公主是喜歡宮外的生活?果然與長公主一樣。”
蘇嬷嬷笑得極為真誠,喚宮女奉上熱茶,又替她輕輕披好毛毯。
“老身先前在德昭宮侍奉過幾年,那時長公主也常說,宮中如井,日夜隻對着一方天。公主與長公主長得極像,性子裡那點不甘,也有幾分相似。”
“我不過是有些低落,”君笙一笑,聲音輕得像一縷風,“也沒有母親那樣的魄力,能夠遨遊天際。終歸還是要依附在皇兄身旁,仰仗太後娘娘的照拂。”
她話說得極順,聽不出半分怨意,也聽不出歡喜。
“公主恐怕還不知,如今京中百姓皆頌您治水有功,甚至街頭畫匠也臨摹公主神情,說‘公主為民如雨露,神女也不過如此’。”蘇嬷嬷語氣帶着些由衷的欣賞,“這些話,宮中卻還沒人來告訴您呢。”
君笙沒應聲,隻緩緩将茶盞放下。
沉香已燃過半,爐中輕灰墜落聲細如砂石,仿若雪崩前夜的山谷。
蘇嬷嬷卻未退,像是終于等到時機,溫聲續道:
“其實,昨日朝前倒真有人提到了公主之事——是禮部的員外郎,說公主年歲已及,應擇吉日行及笄之禮,彰皇家禮儀,再擇賢婿,以安天下民心。”
君笙挑了挑眉,眼中終于起了點漣漪,慢吞吞地笑了:“員外郎……?”
像是聽了一場不甚高明的戲文。
蘇嬷嬷接過她手中的茶盞,替她續了溫水,語氣依舊溫柔得如春風拂柳:
“可不是麼?聖上未發一言,那員外郎話才出口,尚書都來不及附和一句,禦案上的朱筆便落了下去。”
她擡眼看向君笙,眼神細細打量着,似在等一絲驚訝、憤怒、羞窘、甚至喜悅的表情浮現。
可君笙隻是安安靜靜地聽着,神情懶散得像在聽一場與己無關的宮闱舊聞。
蘇嬷嬷頓了頓,又道:“午後便有人擡了旨意去了禮部——那員外郎被定了‘僭議聖恩,越階妄議’,貶籍,今晨便發往嶺南。”
“嶺南啊。”君笙輕輕咀嚼着這兩個字,目光落在窗外檐下被風吹動的花枝上。
“好地方,炎熱、潮濕、瘴氣多……适合病人,也适合清醒的人。”
她語氣淡淡的,像是品一味過期的藥,苦澀藏在舌底,卻連吐都懶得吐。
蘇嬷嬷本還想說些什麼,終究沒再開口,隻輕輕福了一禮,識趣地退了出去。
殿門再次合上時,君笙仿佛才從一段無聲的時間裡醒來。
她坐了一會兒,緩緩起身,走到案前,從袖中取出那本命書。
她翻到第二頁,指腹摩挲過那行墨迹森森的筆劃。
——“四月初三,朝前将有舊臣再議淮南公主婚配之事。聖心震怒。”
君笙輕輕地“嗯”了一聲,像是對那句“聖心震怒”作了個答複。
她将命書合上,随手擱在爐邊,轉身望向天色。
窗外殘陽如血,映得檐下花影斑駁,像極了一場将散未散的舊夢。
“原來……命書早已知曉。”
都是安排好的,一點驚喜都沒有。
她赤腳走,卻被人從後攔腰抱起,放在桌子上面,男人低頭把她放在軟塌旁邊的繡花鞋拿過來。
“從哪裡學來的壞毛病,之前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