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也沒閑着,早幾日就召了幾位宗親之女進宮獻藝賞花,說是調節宮闱氣氛,實則暗送秋波。其間,謝明音那一盒桂花糕便被人“偶然”擺在了養心殿的禦案之上,點名稱贊“清甜不膩”,引得幾位嬷嬷悄聲一笑。
而謝府也得了暗示,早早張羅起來,準備着再送一批“家中自制點心”,順便附上一封舊時家書,以叙前緣。
更離譜的是,事情竟從宮裡傳到了市井坊間。
說書先生在茶樓一拍醒木,便繪聲繪色道:“昔日齊王一門忠烈,今朝卻是女兒謀寵,夜夜燈明不眠,宮燈映紅粉——啧啧,真是美人計啊!”
底下聽客皆笑,拍案叫絕,一時竟将“淮南邀寵”傳得街頭巷尾盡人皆知。
這日君笙正好在紫宸殿。
外頭雨聲淅瀝,一封封奏折砸落在地,摔得四散翻卷。宮人早就被容昭暴怒的聲音吓得跪了一地,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玉盞翻碎,香爐翻倒,砰的一聲,金銅香鼎磕在禦階上,重重滾落。
禦案上的文山墨海一瞬間成了狼藉泥沼,朱砂染紅了地上的金磚。
他眼底通紅,像是一頭被逼至角落的猛獸,衣袍上還沾着幾片金箔封印紙的殘邊。
君笙慢慢俯身,從碎了一地的奏折堆裡撿起一本。她聲音平靜得出奇,手指卻微微發顫。
“臣太常寺卿顧言,謹奏:古訓有雲‘後宮不治,朝綱難安。’自皇上登基,未立中宮,未納賢良。今又有‘淮南公主’獨居禁苑,身份既尴尬,禮制不全,久居長生殿者,非禮也。且京師民間已有譏諷之語,稱陛下耽于女色,忘國事,此言雖鄙,卻足以動搖百姓之心。懇請皇上三思,慎選後宮,以安衆望;遣公主歸封,以正宮規。”
她的聲音穿過滿殿狼藉,輕輕一蕩,仿佛是平靜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
容昭一腳踢翻玉幾,怒聲道:“别念了!”
君笙卻低頭又拾起一本,指尖擦過碎片時劃破了皮,血色沁出一線,她卻視若無睹:“臣吏部尚書陸廷之,伏以天命在躬,治國安邦為上。皇上年二十有二,正宜廣納賢才、立後建嗣,以固根本。今諸臣屢奏未果,民間訛言漸盛,恐有失國威。且淮南公主久病未愈,宮中養疾本非長計。臣愚見,宜命其即刻回歸淮南舊封,靜心修養,亦是體恤之意,避嫌之舉。若陛下情感難舍,不妨另擇良配為正宮,以息衆言。臣冒死直陳,望陛下明察。”
容昭猛地跨步而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狠,像是要将她骨頭碾碎。
“别讀了。”
他的聲音幾乎是從喉間咬出來的,低啞、壓抑,像是風暴前最後一秒的死寂。
君笙卻仿佛聽不見般,眼睫微垂,又翻開一本奏折,語氣無波無瀾:“臣禦史中丞許文然,誠惶誠恐,冒死奏曰——?陛下為萬民之主,承祖宗基業,理應勤政愛民,不偏不倚。?然今‘齊氏養女’久居内廷,出入禁苑無避嫌之心,陛下日日顧之,夜夜訪之,實有違君德。?更兼風言風語入市入巷,百姓諷為‘寵妾亂政’,可謂有損聖德,有損國威。?臣惶惶不安,鬥膽上疏,懇請陛下以天下為重,割情斷念,嚴肅宮規,召賢擇後,正位中宮,勿為一人壞萬年基業!”
啪的一聲!
容昭揮袖,狠狠将她手中的奏折掃落在地。紙頁翻飛間,濺起一點朱砂痕迹,如同血色花瓣。
“朕讓你别讀了!”他近乎嘶吼,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泛着狠戾與委屈的光。
君笙仿佛終于動了情緒,臉上那層神明般的冷靜被擊穿,她看着他,眼裡一寸一寸地鋪開一層舊日的寒意。
她淡淡問道:“皇兄是不滿意太後娘娘選的貴女人選嗎?”
容昭呼吸一窒,像被她那句“皇兄”生生釘住了腳:“绯绯!你能不能别鬧了!”
“是皇兄在鬧!”
他們兩人的聲音驟然拔高,宛若金戈交擊,在空蕩蕩的紫宸殿中炸響。外頭天色愈發陰沉,雷鳴隐隐,一場暴雨似乎即将傾盆而下。
不知是誰先沉默的。
殿中一時間隻餘狂亂的喘息和風雷将至的沉悶,冷雨未落,氣壓卻已将一切逼至極點。半開的殿門外,一名小太監跪在階前,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忽然,一陣風卷入大殿,将散落一地的奏折卷起,又散落。殿中一片死寂,連鐘聲都像被這雷雨前的濃雲吞噬。
長生殿内卻靜得出奇。
蘇嬷嬷端着一碗溫熱的甜湯走進來,腳步輕而緩。她将銀碗輕輕放在榻前的紅木案上,沉聲勸道:
“公主何必跟皇上置氣呢?皇上的心思,公主還不清楚嗎?他啊,就是想讓您留在宮裡,難道公主還想真的去封地嗎?”
榻上的少女蜷着身子坐着,披着薄紗的小袍,一雙白足踩在絲毯上,手臂環着膝,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極了天光将滅前的一團火。
她靜了片刻,才淡淡地開口:
“蘇嬷嬷,你之前在紫宸殿,替皇兄辦了快十年的事情,你猜……他為什麼會把你調來服侍我。”
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落在蘇嬷嬷心上。
年老的嬷嬷手一顫,湯勺在碗中輕輕一響。
“原來公主都知道了。”她歎了口氣,略一欠身,承認得平靜而疲憊,“奴婢是紫宸殿的人,之前……隻在人後替皇上辦事。這次回宮,是皇上讓奴婢親自來伺候公主的。”
君笙慢慢擡起頭,眼神仍舊無波,甚至有些漠然。
她從不關心身邊伺候的人姓甚名誰,因為她太清楚了——他們大多不是她的人。
“秋月死了,對吧。”她輕聲問,“因為她沒有看護住我。”
蘇嬷嬷神色微變,遲疑了一瞬,終是開口:“秋月……不是皇上殺的。”
君笙笑了一下,那笑容像是雪中霜,“我知道,秋月是太後的人。”
話語間,她似乎連悲傷都顯得疏離,仿佛秋月的死早在預料之中。她緩緩垂眸,指尖輕撫過繡着暗紋的膝毯,“既然不是容昭做的,那就說明是太後。”
她輕輕吸了口氣,卻有些發涼。
“但……也是因為我,她才丢了性命。”
窗外雷聲終于炸響,像是天上的某處終于崩塌。
蘇嬷嬷神色複雜地看着她,沉默半晌,隻歎道:
“不是公主的錯。做細作的人……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