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南還記得和媽媽趕到辦公室時,空蕩蕩的學校幾乎看不到人,董老師遞給她幾疊資料:“上次無意間聽到季茗風和你說私立的事,我就留意了一下。”
“真不是故意偷聽的哦。”董老師打趣道,“這是市裡三所私立初中的資料,你們可以了解一下。”
鹿南将紙捏在手上,低着頭不做聲。
“你家的情況我知道一些,私立并不在你們的考慮範圍,但如果你去三十九中……我覺得有點可惜。”董老師繼續說道,“這上面有招生辦的電話,即使不去讀書也可以試着參加考試,看看自己在市裡的水平,如果真有希望拿獎學金,那就更好,不用再發愁學費。”
董老師摸摸她的頭:“你要知道,老師很喜歡你,你以後會有大出息。”
她的淚忍不住要落下來,但強忍着。
董老師張開手臂,把她擁進懷裡,輕聲說,“加油,小鹿南。”
夏天,董老師的衣衫很薄,她一下沒控制住,一滴淚水在老師的肩膀上洇開。
她在辦公室外面等媽媽的時候,翻了翻招生簡章,裡面有季茗風跟她提過的明德學校,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也不知道董老師私底下和媽媽說了什麼,那幾天,媽媽竟然請了假,帶着她在三個私立學校連軸轉。
值得慶幸的是,她在緻遠中學的密考中得了第一,确定去的話,進校就能拿一萬元獎學金。
而且,去年才成立的緻遠中學,為了吸引生源,每年的獎學金很高,她隻要保持年級前十,就可以抵消學費。
爸媽舍不得丢掉即将到手的一萬元巨款,但又害怕萬一哪次沒考好,就是每年二萬六的學費。
畢竟考試成績這種事,誰也說不準。
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個結論,最後問題還是丢給了鹿南。
她簽了一份保證書,如果沒進前十,就主動退學,外出打工償還那筆家裡付不起的學費。
按照鹿南原本的性格,她會選擇去三十九中讀書,就算學校再差,總歸能念完高中,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考上大學。
可因為董老師的那句話,“老師很喜歡你,你以後會有大出息”,她第一次想給自己的人生來一場大冒險。
和學校簽署意願書以後,全家興高采烈地搬了家。
雖然還是在西河洲的棚戶區,但由單間換成了閣樓房。
畢竟鹿南大了,鹿振宇也大了,一家四口再擠在一起,實在不方便。
新家一樓有兩間房,裡間的天花闆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洞,一個木頭直梯斜架在上面,鹿南爬上去看了看,上面是一個用木闆搭出的小閣樓。
木頭的地闆,木頭的牆壁,木頭的屋頂,她的身高剛好可以直起腰。
閣樓還有一扇窗,木頭的窗框,韌皮紙糊的窗戶,想要打開需要有一根木棍支撐着。
這種窗戶她在電視裡見過,就那個喊着“大郎吃藥了”的潘金蓮,開的那種窗。
她推開看了看,可以看到屋子側邊的小巷子,巷子幽暗狹窄,僅一人可過。
媽媽給她弄了塊木闆,當床,拿了個儲物箱當衣櫃,又想方設法搬了張書桌上來。
兩個人氣喘籲籲,好歹是把她的房間布置起來了。
鹿南跟隻小螞蟻似的,把自己的書和衣服一點點運上去,還沒運完,就聽見爸爸躺在樓下的床上大喊:“今天就算了,以後他媽的給老子安靜點!就在人腦瓜子上面,吵得人不得安甯。”
爸爸一般不打人,隻是有起床氣。
昨晚太高興,他打了一通宵麻将,今早又忙着搬家,現在正在補覺。
媽媽的小靈通早兩年就想換了,信号不好,老是掉線,有主顧想聯系她打掃衛生,都找不到她人。
于是,趁着這次機會換了個諾基亞,把置換下來的小靈通給了鹿振宇。
那個暑假,鹿南哪也沒去,就待在悶熱的閣樓裡。
哪怕熱得快中暑,她也不敢放下手中的書。
她沒日沒夜地溫習功課,連晚上做夢都是自己辍學了,站在流水線上,周圍是轟鳴的機器和上了年紀的大媽,她的頭頂上方是一台不停歇的機器,有着一根又長又鋒利的針,一下又一下地紮向傳送帶上的設備,她瞅着空隙把手中的零件裝到設備上,可是手卻被鋼刺直接紮穿,死死地釘在傳送帶上,血流了一地,她卻喊不出聲。
緻遠中學是寄宿制,但鹿南一直走讀,因為沒交住宿費。
晚自習她最遲上到八點就必須走,再晚,她不敢騎車回家。
那一萬元獎學金遲遲沒有到賬,一家人提心吊膽,媽媽三天兩頭地就往學校跑,最後得知要等到月底學校财務統一打款,沒那麼快。
學校離家很遠,步行兩小時,坐公交也要一個鐘頭,還不算上等車堵車的時間,家裡狠下心給她買了輛二手的自行車,她每天騎着上學放學。
她還記得那天是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天。
本來該休息,可因為國慶調休,成了放假前的最後一天。
那天天氣很好,老師把她叫到旁邊,說入校獎學金已經到賬,回去叫媽媽盡快把住宿費轉給學校,争取國慶後就搬進宿舍,晚自習要講課,别耽誤進度。
她滿心歡喜,忙不疊地點頭。
也許她的人生就是這樣,樂極容易生悲。
下午放學的時候,她感覺不對勁,褲子有些濕,還有些黏,她偷偷摸摸的,把手墊到屁股底下抹了一把,拿出來,手上有淡淡的血迹。
她愣怔了好一會兒,然後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