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鹿南又做夢了。
狹窄的房間,烏煙瘴氣,掉漆的木桌子緊挨着起皮的沙發,旁邊有張小床。
四個男人圍坐在方桌前,架着腳,叼着煙,摸着麻将。
小女孩背着書包推開門,撲面而來的煙味和汗臭味讓她猛地一窒。她下意識偏過頭,卻還是忍不住幹嘔。她連忙擡手捂住口鼻,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地上散落着發黑的瓜子殼和踩扁的煙蒂,還有幾灘令人作嘔的濃痰,幾個空啤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桌腳,殘留的啤酒流了一地。
女孩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污穢,走到男人跟前,在他們的大聲吆喝中,聲音幾不可聞:“爸爸,我回來了。”
被叫的男人右腳趿拉着人字拖,左腳光腳踩在椅面上,他弓着背,胳膊肘抵在左膝蓋上,指間那半截香煙懶散地垂着,煙灰簌簌落在地上。
他瞥了眼面前的牌,将煙斜叼回嘴裡,猛吸了兩口,火星猛地亮起又暗下。
煙霧缭繞裡,他眯起熏着的眼睛,伸出右手,從牌堆裡摸了一張牌,可指腹剛蹭過花紋,他的眉頭就狠狠皺起,連看都懶得看,手腕一甩就将牌丢了出去,像在甩掉什麼晦氣東西。
他的注意力從頭到尾都在牌桌上,并未對女孩的進門有半點反應。
倒是他左手邊的胖男人,從女孩進門起,渾濁的眼珠子就一路黏着,嘴裡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
他光着膀子,肚腩抵着桌沿,咔咔笑道:“啧啧啧,幾年功夫長這麼大了?小丫頭片子這就都上學了?”
女孩攥着肩帶的手指節發白,走到沙發邊放下書包,正要往廚房走,就聽見那嗓子突然拔高:“别急着走啊!過來幫叔買包煙。”
女孩立在原地,看看胖男人,又看向自己的爸爸,有些不知所措。
“聾了嗎!”男人喝道,他深吸了最後一口煙,煙頭丢在地上,擡腳不耐煩地碾上去,左右擰了兩下,“叫你買煙聽不到?”
他抓起桌上的煙盒,裡面隻剩一根,他拿出來,也沒點火,就叼在嘴上,空煙盒朝女孩一甩。
所幸沒丢到痰上,女孩撿起腳邊的空煙盒,擡眼正對上被踩扁的煙頭,半截煙嘴粘在地上,過濾嘴的海綿被碾得爆開。
她一步步挪到胖男人身邊。
胖男人粗壯的胳膊圈住女孩,渾圓的肚腩随着動作,貼着女孩的後背抖動了好幾下,女孩的身體瞬間繃直,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
“長得真水靈,瞧瞧這雙大眼睛。”他呲着滿嘴黃牙,伸手捏了捏女孩粉嫩的臉蛋,“你小時候叔叔還抱過你,你不記得了?”
他哈哈大笑,笑聲震得肚皮如波浪般翻騰,肉褶子層層疊疊,女孩動也不敢動,一滴汗從額前流下。
他單手圈住女孩,半邊身體都貼在女孩身上,另一隻手探入褲子口袋裡,掏了半天,終于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币,重重地拍在桌上:“喏,剩下的賞給你買糖吃。”
手裡緊攥的空煙盒早已扭曲變形,女孩抓起錢,努力彎曲僵硬的身體,從胖男人的腋下鑽了出去。
“哐啷”一聲,她慌亂中踢到了一個空酒瓶,酒瓶“咣當當”砸到桌角又彈了回來,骨碌碌滾到牆角打轉。
可女孩一步未停,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
身後爆發出刺耳的哄笑,還有男人叼着煙含混不清的罵咧聲:“一天到晚死樣的相,人也不會叫,話也不會說,碰!”
“長得俏就行了呗。”胖男人笑聲最為刺耳,咔咔作響,“順子,你這閨女養得值,将來準能找個有錢的。”
夢裡的一切清晰得可怕,秃着的頭頂上飄着幾根細軟的毛發,眯着笑的眼睛周圍都是褶子,肥膩的胳膊像條吐着信子的白蟒蛇,咧着嘴笑的黃牙上滿是黑漬,還有撲面而來的口臭汗臭混合着煙臭味……
當初,她一口氣沖出房間,狂奔到街口,她擡起手臂,陽光下,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如潮水般布滿整條胳膊。
額角的汗,滴落在手臂上,她撓了又撓,指甲在皮膚上刮出一道道猙獰的紅痕,卻怎麼也抹不去那黏膩的觸感。
最終,她緩緩蹲下身,雙臂緊緊環抱住膝蓋。
後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在陽光下涼得刺骨。
她把臉深深埋進臂彎,單薄的身影在喧嚣的街口,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要把自己藏進地縫裡。
“那個女孩,就是我。”診療室裡,鹿南從包裡拿出紙筆,筆尖懸在紙上片刻,最終落下一個“煙”字,又用力圈了起來,“我夢見了自己小時候。”
她頓了頓,筆尖點着紙面:“我以為我忘了,但很快我就想起來,就是從那天起,我會把劉海留得很長,長到能完全遮住眼睛,小學整整四年,我幾乎沒正眼看過任何人,不到萬不得已,我也絕不和人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