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弟子很不是滋味。法家,墨家,都是冤家!有心上門砸場子,看看招牌,惹不起。買了竹紙趕緊走。哎呀,這個紙書怎麼粘手啊?
更有許多底蘊頗豐的貴族,心中十分不滿。珍貴的典籍,合該生而高貴之人擁有,那些破落戶憑什麼得到?被冒犯的怒火将更隐秘的恐懼掩藏,他們摩拳擦掌,想找幕後之人的麻煩。哪怕是皇帝,也不能這般侮辱他們!
幕後之人根本沒打算隐在幕後。看看那招牌,如今的長安,還有第二個人敢用這個名字嗎?想想瞬間誅殺萬千詭物的雷霆,想想頭破血流的禮官,想想摸不着頭腦的方士,那可是專治頭疼腦熱的神仙公主啊!
最糟心的莫過于劉徹。自從長門宮中的眼線爆改邪教徒,劉徹就花大力氣建設情報網。日後的繡衣使者雖未獲得明面上的編制,但已經提前上崗,為皇帝收集各種信息。劉嬛的店鋪換了招牌,劉徹第一時間知道了。他用竹紙拿捏諸子百家,哪願意竹紙流入市場?更别說,還有許多紙書。要問他為什麼不直接将琅嬛閣查封,隻能說,神仙公主專治頭疼腦熱。
劉徹可以不在意劉嬛的不敬,和她帶來的好處相比,皇帝一時的憋屈不算什麼。但是,如果劉嬛的行為影響了他在政事上的布局——劉徹好像不能把她怎麼樣。
狠狠的歎了口氣,劉徹第一次仔細思考起他這個女兒的行事風格。
劉嬛性情孤傲,行事利落,卻非弑殺之人。就算是殺雞儆猴,她也會找個理由。她似乎喜歡錢财,有掙錢的本事。紙書、羊脂皂,都是能掙錢的營生。讓她做事,錢得先到位。她又沒那麼愛财。豆腐的方子,直接公開了。竹紙價格便宜,最落魄的讀書人,也可以咬咬牙買上許多。劉徹知道竹紙的成本,以琅嬛閣中竹紙的定價,根本沒有賺頭。
劉嬛愛的當然不是錢财。
劉徹忽然笑了。
跳出父女這個圈子,單以君臣論,若是有人能破除困擾大漢近百年的詭域,劉徹必然對其封侯拜相,賞賜萬金都不為過。劉嬛什麼都沒要,給她封地,隻因那塊土地無人敢接手。至于給錢才肯做事——滿朝公卿,哪個不要俸祿啊?
劉嬛是皇帝的女兒,是大漢的公主,在劉徹心中,是毋庸置疑的事實。皇帝應該提供公主生活的财資,公主完全被皇帝支配。這是劉徹心中的道理。劉嬛不認為自己是皇帝的什麼人,不認為皇帝理所應當給她尊位,給她财物,也不受制于皇帝。皇帝讓她做事,自然要付傭金。
無欲無懼,自然剛直。一直以來,是劉徹錯了。
現在,劉嬛有了欲。推廣竹紙,不,應該說,推廣紙書就是她的欲。她曾想通過皇帝之手達成目的,然而皇帝拒絕了她。于是,她選擇自己做。
——聯合月氏夾擊匈奴不可行,大漢自己派兵打匈奴,就是這麼簡單。
劉徹不想放棄自己的謀劃,所以,談判吧。
談判?真是個讓皇帝聽着就心煩的詞彙。
劉嬛再次來到宣室,空曠的殿堂隻有她和劉徹兩個人,連常在皇帝身邊侍奉的宮人都不見了蹤影。
這一回,劉徹沒搞虛假的父女之情,直截了當的開口道:“朕找你,是想問你私賣竹紙、紙書之事。”
“竹紙本就是我的東西。我允許他人使用,那人不說感恩戴德,竟全然據為己有,真是好大一張臉皮。”劉嬛諷刺的說。
很好,這條沒得談。劉徹默默歎息,道:“竹紙是關乎諸子百家的利器。你可知道,自先秦以來……”
劉嬛搖了搖手指,打斷劉徹,道:“無非是各家弟子重視師門更甚忠君。君王治理天下離不開士人。諸子百家借此裹挾君王,操縱朝政,甚至威脅皇帝的權柄。大秦困于法家。陛下發現,儒家也不老實。陛下借竹紙之利,在諸子百家之間玩平衡,讓他們為你所用,又不能一家獨大。”
“你既然知道,為何一定要賣竹紙、紙書?朕見琅嬛閣中多為法、墨兩家典籍。你若喜歡,朕可遣兩家弟子為你做事。”劉徹眉頭微蹙。
“陛下有陛下的謀劃,我有我要做的事。我們各憑本事。”劉嬛毫不猶豫的說。
劉徹很想回怼,你個小女娃懂什麼。然而,看她談論君王之術頭頭是道,并非不知事的幼童。劉徹深吸一口氣,道:“朕相信阿嬛沒有謀害大漢之心。你我父女,本應勠力同心。阿嬛何不說說你的謀劃?若能說服朕,朕未嘗不可以幫你。”
行叭,皇帝難得說軟話了。雖然不懼他,但實權皇帝變着法兒找自己麻煩,确實挺耽誤事的。
劉嬛說:“陛下既然擔心各家弟子心向師門,那就讓世間多一些沒有師門的士子好了。”
劉徹眉頭一跳。他思索片刻,道:“他們讀了哪家典籍,心就向着哪家了。”
“如今我确實沒辦法。若有朝一日,我身居高位,世人為了我手指縫裡漏下的丁點兒權勢,會想盡辦法,讨好于我。”劉嬛看着劉徹,意味深長的說,“他們會寫我喜歡的經文,為我著書立說,歌功頌德。長此以往,世人皆學我之言,從我之行,我便是孔丘、墨翟。誰能說我不是漢家聖人?”
之後是長久的沉默。空氣裡隻有劉徹愈發急促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高高在上的皇帝竟走下尊位,向小小的女童鄭重一禮。他說:“請阿嬛教我。”
你畫的餅好香,朕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