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在淺海中灑落,細碎的金斑在水中漂浮,像是易地而處的零星螢火。一枚金色的斑點投入她的眼底,翠色與金色交織,如陽光下的翠鳥。
艾德拉閉上了眼,向着深海墜落。
黑暗,寂靜,安詳……這場墜落漫長無比,仿佛無止無休。她并不覺恐懼,但無聊還是有一些的。
冥冥之中,她擡起頭,從海淵之中向海面看去——她看到了一頭巨鲸。
烈陽血,琉璃肉,黃金鑄脊,白銀制鳍,青玉化羽……那是隻有神話中才會出現的巨獸。【祂】發出了一聲長鳴,如太古中幽幽鐘聲的回響。
她忽覺戰栗。
周遭原本溫順的海水蓦地湧入她的口鼻。
飄窗台上,艾德拉帶着一身冷汗睜開了眼睛。
翠湖映雪,浮光點金。
哥譚是一座奇妙的城市。美國東海岸的季風氣候賦予了這裡充足的降水,肥沃的土地使生命繁盛,草木從土地中不斷生長,又不斷地被人類的雙手撅起。于是它們搬了家,換到了磚牆瓦礫、石膏造像、滴水獸與人骨隙中繼續生活,自然得仿佛從上億年前它們就在住在這裡。
五月花号帶來了工廠與機器,新的生命與思想如星火般将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草木燃燒殆盡。
後來者紮根于此,新的高塔與城邦從幹涸的血淚中破土而出,于是便有了閃閃發光的美國夢。
森白的骨棘中蔓生薔薇,花落結籽,在血肉滋養過的土地上肆意奔行。而其中一粒停留在東海岸的某處。經過時間的淘洗,一位優雅的女士于此成長。她端坐于金币與白骨壘成的王座之上,帽側垂下的黑紗将她的臉頰遮住大半,隻露出一隻蒼白的下巴。
她的薄唇殷紅,鋒利得像是染血的刀。
港口掌管喉舌,于是便有财富的洪流從這裡穿行,污穢在此沉澱,将這位女士的裙擺越染越黑,比子夜鹄聲更為凄厲,但又帶着一股幾乎邪門的生命力。
她伫立在阿刻戎的岸邊,裙擺下堆滿了沾着穢土的金币。這裡是地獄和人間的交界。向下一步是地獄,向上一步尚為人間。
窗外的雪片織成素白麻布,使這座城市在某一個瞬間看起來溫柔了很多。
但衆所周知,素白的麻布常用于送葬。
艾德拉不再去想。
她從臉上摘下一輛橘貓,又從肚皮上掀下一張伯恩山狗毛毯子。她小心地從睡在她身邊的一地貓狗浣熊……中脫身而出,走向廚房——
目前撫養着她的代号“晚香玉”的雇傭兵今天出門去找□□的麻煩了。按照她的估計,她也該差不多回來了。
風雪夜歸人,她或許需要一碗熱湯暖身。
艾德拉在陽台上的食盒裡倒上一碗谷子,摸了摸在橫杆上擠擠挨挨的小鳥團子們,回到廚房繼續看着鍋裡翻滾着的湯汁發呆。
五輛貓在角落裡打着呼噜,四條狗在地毯上哼哼唧唧,三位浣熊撓着肚皮,兩排小鳥小聲地叽叽喳喳,一口湯鍋正在竈上冒着泡。培根肉與蘑菇的香味在空中逸散,與桂花香薰和前些日子買回來的柑橘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香甜而柔軟。
而再往遠去……?
艾德拉睜開了眼。
晚姨正在往樓上走。但她的腳步較往日稍沉,樓道裡有兩道呼吸聲。一道屬于晚姨,但另一道是?
艾德拉按住腰上别着的餐刀看向門口:晚香玉的肩上扛着一個黑發小男孩。
“晚姨。”
艾德拉先給晚香玉的手裡塞了一碗奶油蘑菇湯,這才有心思去打量她抱回來的這個髒兮兮的小孩。
衣衫破舊,身體瘦削。他嘴唇青紫,哪怕被晚香玉的夾棉夾克捂了一路,身上也還是冰涼的。要不是他還有呼吸,瞧上去跟具瘦瘦小小的屍體沒什麼兩樣。
他看上去跟七歲大的艾德拉差不多高。而依照犯罪巷小孩的生長規律……他應該差不多八歲到九歲之間,甚至可能更大一點。
但那不是重點。
“雖然早就知道你沒什麼常識,但小孩不像流浪貓狗和不請自來的浣熊小鳥,是不能随便抓回家的。”
暈過去的小孩也不行。
“但這是個小小的意外。”
晚香玉捧着奶油濃湯暖手:“我今天從小法爾科内那邊離開時驚動了一些鬣狗,而我逃跑的路線上的垃圾桶裡正好有個小孩。”
他很謹慎。聽到騷動之後直接躲進了垃圾箱,不問不聽不看。
但無奈的是,晚香玉更換僞裝的衣物後,準備丢棄原有的衣物時,正好打開了他藏身的那個垃圾箱。
“我總不能把他丢在那裡?小法爾科内養的鷹犬最喜歡刮地三尺。”晚香玉哀歎了一聲,“他們如果抓不到我,總要有個交差的東西。嚴刑拷打一個流浪兒也不是不可能。”
而看着一個無辜的小孩去死,不是晚香玉的風格。
于是晚香玉一把抄起垃圾桶裡的小孩,無視了他瞪大的藍眼睛,帶着這個小包袱開始了下一階段的躲藏。
等安定下來後,晚香玉就驚恐地發現,這孩子暈過去了。
能怎麼辦?隻能先帶回來再想想辦法。
艾德拉知道晚香玉說的是實話。她歎了口氣,仔仔細細地檢查這個瘦瘦小小的男孩。
“指縫裡沒有火藥氣息,指腹上沒有槍繭,跟□□有瓜葛或者參與毒|品販售的孩子不至于瘦成這個樣子……”
艾德拉以哥譚本地人的眼光下了結論:“你運氣不錯,他挺幹淨的。”
晚香玉松了口氣。她出生的國家極度厭惡毒|品,哪怕她已經離鄉多年,她也仍然保持着這種厭惡。如果知道自己救了個小毒蟲,她雖然不至于立刻将他攆出去,但煩還是會有點煩的。
“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現在的昏迷可能是因為冷,也可能是因為餓……給他喂點吃的?”
當男孩恢複意識時,他最先恢複的是味覺——他的嘴裡有一股奶油濃湯的味道。
培根的煙熏、蘑菇的鮮甜、牛奶和面糊混在一起的奶香谷香……還有一股甜甜的熱可可的味道。
然後是觸覺。
他的手指中有柔軟的毛發滑過,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下掃過他的手背。他的身上難得清爽幹淨,沒有髒污的黏膩,沒有刺骨的冰冷,隻有幹燥和溫暖留存。
再然後,聽覺與嗅覺一同回到了他的身體之中。
他聽到貓咪的呼噜,小鳥的啼鳴,狗狗爪墊在地闆上啪嗒啪嗒,然後細碎的聲響盡數被地毯吸納,化為沉寂。
空氣中有着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水果,又像是稀釋過的蜜糖,但又像是花香……他的鼻子動了動:這是什麼?
“是桂花。”
人類的聲音将他的靈魂蓦地震回身體。他猛地睜開眼,看向傳出聲音的方向——
“醒了?”
他看到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她披着一頭金棕色的長發,發梢微微打着卷。她的臉上戴着眼鏡,茶色的鏡框中,是一對綠色的瞳孔,平靜得像是一汪翠色的湖。
她眨了眨眼,翠湖上波瀾微起,像是有飛鳥從水面掠過。
“老實點,你被綁架了。”
還沒等傑森對這話做出什麼反應,就見一個亞洲女人從廚房裡探出頭。
“小艾達,别吓他。這小孩跟應激的貓崽子一樣,别給你撓了。”
艾德拉看了一眼晚香玉,三言兩語給傑森解釋清楚現在的情況。随後她摘下眼鏡,直直看向他藍色的眼睛。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艾德拉·薩維奇。你可以叫我艾德拉,或者薩維奇。”女孩觀察着他,“你的名字是?”
傑森警惕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間溫暖的公寓。
内飾以卡其。咖啡和米白為主,沙發上散落着毯子和抱枕,茶幾上是書本和紙筆,上面寫了許多他看不太懂的公式。
他的手邊趴着一隻黑貓。察覺到他的眼神,那隻金眼睛的黑貓瞥了他一眼,甩着尾巴走到了艾德拉的懷裡繼續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