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覺到這個生命的底色本該由晴空藍與山川綠交織而成,間或點綴一點素雪白。她本該熱烈而明亮,在朔風與長空中自由地翺翔。就像萬馬奔騰于雪原之上,而頭頂是青藍的天空。
但不對。現在的感覺不對。
雪原上滴落殷紅的鮮血,奔騰的駿馬被沼澤吞噬化作塵泥。而青藍的天空上,不斷有灰色和黑色的陰霾侵染……
艾德拉莫名感覺這片不斷擴張的陰霾很熟悉。就像她每一次獻祭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痛苦時,瞥見的那抹氣息。
這時,艾德拉似有所感,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了一雙藍眼睛。
準确來說,那是一雙深藍色的眼睛。藍色與黑色在那雙眼睛中調和,不知何來的痛苦将那雙本該溫柔的眼睛填滿,使她變得沉郁而悲傷。
艾德拉深吸一口氣:“白姨,幫我看好我的身體。”
她仿照母親遺留的殘破手劄中的某段樂章唱起了一支聽不清内容的歌。艾德拉與傅月明對視着,将手掌輕輕地貼到了女孩的面前。
傅月明盯着她看了一會。随後,女孩低下頭,隔着玻璃,将額頭貼到了她的掌心。
艾德拉隻覺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在昏迷之前,艾德拉感覺,傅月明之前似乎在觀察她的眼睛。
綠色的眼睛有什麼不對嗎?
當艾德拉再次醒來時,她發現她正處于一片灰暗的天空之下。周圍是一片荒原,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
天空上像是蒙了一層塵土,曾有厚重的血色潑在上面,而後又被無窮無盡的冷雨沖刷殆盡,隻留淡淡的棕褐天光。
而她的身後像是有一塊灰白色的石頭,帶着嶙峋的刺棘。
這裡是一片荒蕪的世界。喧嚣,而又沉寂。
遠方的海洋中翻滾着黑色的浪濤,有人揮舞着三叉戟正調兵遣将,列兩隊互相搏殺。灰黑色的浪潮互相侵吞,慘叫與粘稠的水聲響起,一道黑色的人影伫立在浪頭之上,膚色蒼白恍若石膏。
高山之上,有人帶着堅不可摧的頭盔不斷攀登。他的存在即是為了戰鬥,曾比鑽石更為高貴的靈魂被殺意腐蝕殆盡,他行走世間的唯一目的便是使鮮血染遍大地,使人間烽火紛燃。他的戰吼響徹群峰。
裸露的河床上,有人提黑燈欲侵染白晝;有人在大地上不斷奔馳,暗紅之影仿佛幹涸許久的血漬;深青的半機械人眼中的紅光暫熄,如栖于枯枝的秃鹫。
城市中,孩子們被送進散發着綠色霧氣的工廠,有人為自己佩戴了鐵錐護目,手執鎖鍊。皮膚青白,嘴唇鮮紅的孩子們環繞在他的身邊,恍若溫馴的獵犬。他與她的唇角上揚到一個人類幾乎無法達到的高度,尖利的笑聲在大地上共同奏響,侵擾着艾德拉的耳膜。
還有更多,更多。
不過還沒等艾德拉詳細看過去,她就聽到了一聲招呼。
“嘿,我在這裡。”
聞聲,艾德拉轉過頭。她看到了傅月明正坐在她的旁邊,沖着她笑。
她的眼睛是無限接近于漆黑的墨藍色。而那黑色的部分正在慢慢地增加,甚至在侵吞她的眼白。一眼看過去,仿佛恐怖片中的幽靈。
再搭配上她半透明的身體,更像鬼了。
艾德拉低頭看看自己。她的身體也同樣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狀态。很明顯,她和傅月明大概都處于一種靈魂離體的狀态。
而她們的靈魂來到了一個滿是神經病的地方。
“這地方比阿卡姆還阿卡姆。”
艾德拉禮貌評價。
“倒也算貼切。”
另一道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艾德拉吓了一個激靈。而這時,她所靠着的那塊“灰白色的石頭”睜開了眼睛,看向了她。
一雙剛藍色的眼睛。像……晴天時哥譚灣中平靜的海。
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自降生起,傅月明的靈魂就不在她的身體之中。
她第一次睜眼看到的人,是一個黑發藍眼的女人。海藻似的長發,剛藍色的眼睛,容貌嬌豔而美麗,像是一朵盛開在陰雨中的藍玫瑰。時間在她的眼角留下輕柔的吻,但歲月從不敗美人。
有着鮮豔羽毛的小鳥将小嬰兒的靈魂護在了她的懷裡,而黑漆漆的大蝙蝠又将她們攏到了披風之下。
沒有實體的靈魂比羽毛更為脆弱,于是輕盈的靈魂留在了莊園之中,成了不知如何定義的住客。
之後,小鳥們在蝙蝠的披風下來來去去。而當第四隻小鳥停在枝杈上梳理羽毛時,被最初的小鳥撿到的那個嬰兒也不過才剛長成能在媽媽和姐姐們的懷裡打滾的幼崽。
在時光的洗禮中,不管是小鳥們還是蝙蝠都改變了不少,城市的上空唯有明月高懸。
但某一天,海潮翻湧。廣海岸邊怒濤千丈平地起,将整個哥譚市拖入了死亡的深淵。
人類的身體在自然面前不堪一擊。
當疲憊的母親拖着染血的三叉戟回到巢穴時,這裡已經再沒有一個活人。
鮮血與仇恨使明月墜入深淵,腥臭的沼澤吞沒了溫柔的藍玫瑰。
再然後,整個世界沉入海底。潔白的明月徹底淪為曆史的一角,深海中,那輪嶙峋的黃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在傅月明的概念中,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她所記得的事本也不太明晰。
但她依稀記得,在她最初的生命裡,潮濕的披風成了她最初的襁褓,兩雙溫暖的手托起了她的靈魂。
“我記得她們。”
她現在的靈魂看上去已經有十歲大了,跟艾德拉的體型差不多。
黑色長發的女孩晃了晃小腿:“瑞貝卡·格雷森、傑西卡·陶德、缇娜·德雷克、達米亞·韋恩……她們每一個人我都記得。”
傅月明坐在石頭人灰白色的掌心裡,她的目光落點歸于海洋。
“還有那個我們都深愛着的人,布萊茜·韋恩。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好人。”
從傅月明的視角來看,在那場海潮之後的一切都顯得有點抽象。
陸地被海洋淹沒,倒吊在洞裡的蝙蝠把自己改造成了蝙蝠魚,拿着三叉戟施行她曾經最厭惡的鐵血暴權。
而後來的事那就不是有點抽象的問題了。
一隻滿口爛牙的蝙蝠拐走了她的媽媽,後來她的媽媽走入了更多朽爛的蝙蝠群中,逐漸變得和他們一樣瘋狂。
那雙曾托起傅月明的手現在已經失去了溫度,而她也已經很久沒有再擁抱過她了。她也很久沒再提起過她的過去,她的家人,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的珍寶們。
她像是被栓上了木偶線,在舞台上落下濕冷的步伐,帶着刺骨的海風。
以傅月明來看,在座的諸位都挺抽象的。在那兩隻滿口爛牙的蝙蝠的努力下,這個抽象小團體的成員不斷增加。而在被第一個母親遺忘後,她找到了下一個朋友。
“就是這個大個子。”
傅月明輕輕地拍了拍她身下的灰白色的石質皮膚:“雖然他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主動攻擊了我,但現在我們是好朋友。”
“他說,當我呆在他的身邊時,他可以短暫地平靜下來。”
傅月明歪着頭看向艾德拉:“而你的存在能讓我腦子裡的尖笑聲一鍵靜音……你對此有什麼頭緒嗎?”